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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不禁要问:莲花喝药的时候,本在帮着墨贤剪兔毛的墨善去哪儿了?
墨善去了学校,那所她在六岁时就跟着墨蓉去过的村小学,也是乡里的中心小学。
墨善目睹了墨泰要钱被父亲拒绝后的仇恨表情,便尾随墨贤回了家。她亲耳听到了母亲莲花那些幽怨的话和呼天抢地的泼妇样子,也全程看到了父亲殴打大姐和母亲的粗暴。她已经十四岁了,虽然她还是一如既往的木讷,但那个被缝过七针的脑瓜子再也没有以前那么安静呆滞了。
墨善其实也不是第一次看到过一家人这样乱糟糟的场景。自大哥墨泰娶了嫂子陈霞飞进门后,这个家就几乎没有一天是安安静静令人可以安生的。父母亲越发地成了仇家一样,天天不是你怨他,就是他怪你,一天天的,不是鸡飞狗跳,就是满地鸡毛,无论自己怎样努力地干活,也换不来心灵地片刻安宁。
许多个时候,她会记起在奶奶下玩文旦柚的那天晚上所做的梦,梦见奶奶变成了一只她长大后才认识的猫头鹰,瞪着两只能穿透黑夜似的铜铃圆眼,冲着呼啸扑来,她吓得第一次开口大叫一声“奶奶”后,猫头鹰才收拢它那双强健的利爪,没有抓走她。随后,幻镜头一转,猫头鹰又变身一只蝙蝠样子的黑蝴蝶,绕着墨善飞旋两圈,扑腾着又变身为一只长着一对半圆翅膀的大猫,张开血盆大口,呜喵着朝墨善飞身一跃,骇得墨善又是“奶奶”一声惨叫,紧接着就看见奶奶那张眼框凹陷脸颊铁青的面孔,露出白垩般的牙齿,慢慢地朝自己逼近。此时的墨善,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全身麻木,动弹不得,只能惊恐地死咬牙关,怎么也喊不出“救命”两个字来。正当她感觉到自己小命可能不保的时候,奶奶突然伸出瘦骨嶙峋的右手,对着她近乎僵硬的小脸就是一记巴掌,把她从梦境里打哭,一直哭到被大姐墨婉轻拍着叫醒还继续哭了好阵子。
从此以后,墨善就有了记忆,凡是她亲眼看到的,她都会默默记在脑子里。她看到了家不和而万事衰的全部经过,她看到了父亲打骂墨泰和墨蓉的粗暴,她看到了母亲呼天抢地时的泼妇模样,她看到了大哥大嫂的自私和无理,也看到了任劳任怨的大姐一直沉默无声地为这个家奉献着自己所有的青春和努力,过早地替母亲莲花承担着照看妹妹和弟弟的责任......她开始有了属于自己的思想。
那个下午,当她尾随墨贤身后看到墨泰回家向父母要钱不得的过程后,感到从未有过的害怕。害怕大哥从此会一去不回,害怕大姐被父亲意外伤了手腕,害怕母亲的连滚带爬的嚎啕声,害怕这个家从此再无宁日。
就在墨邦友谆谆教诲着墨贤的时候,墨善趁人不注意,就走到了村上小学围墙外,弟弟墨安就坐在里边即将读完四年级。透过破败不堪的围栏,听着教室里传出朗朗的读书声,墨善沉默着沉醉其中,不能自拔。
其实也没有人会留意到她,除了家里人外,村上的其他人好像也没当她存在过,有的甚至根本不知道墨贤有三个女儿。知道的,也全认为她一直都是又木又笨的呆子,哑巴,没人理会。
墨善痴痴呆呆地在学校围墙外站了两个小时的样子,回转养兔场,才知道母亲已经喝了农药。但她居然没有痛苦的样子,只有悲凉,为这个永无宁日的家悲凉。她觉得妈妈比奶奶幸运的多,既然没有当即毙命,能在医院里住着,说明妈妈就不会死。而对于死,她早在六岁的时候就已经见识过了,并不觉得有什么可怕。怕的只是活着的这些人,活着得不到片刻安宁。
“你一个下午都跑哪儿去了?”墨贤没有跟去医院,坐在石板地上狠命地抽着烟,看到墨善回来,也没怎么大声责骂,只是冷冷地问:“你知道镇医院在哪里吗?”
“我不知道镇医院在哪里,但我知道我应该去做什么。”清晰的口齿,坚定的语气,以及淡定的神情,像一个惊雷,震撼到墨贤都忘了自己嘴里还叼着根燃得正欢的香烟,吃惊得张大嘴巴“哦”了一声时,香烟掉落在只穿了用手拉车胎自制的人字拖的光脚板上,烫得他直跳脚。
“你说你应该去做什么?”
“我应该去读书。”
“你知道你多大了吗?”
“现在十四,到年底就十五了。”
“这么大年龄,你觉得学校还会收你吗?”
“学校不会收,但政策会收。”
墨贤这才想起早先时日,村里的妇女主任等人,走村串巷地到每户有女儿的人家去,动员家长把年纪还不满15岁的孩子都送去学校读书认字。上了年纪,只要还没有出嫁的,也都可以送去刚刚开办的小学夜班。说是接到了上级通知,要在全国范围内实施“扫盲”运动。免费在乡中心小学开设了夜间认字课程,旨在普及汉字拼音基础,让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年轻女子,死记硬背也要记下那些经常挂在嘴里、却根本不认得也不知道怎么书写的常用字,也就完成了“扫盲”的硬性任务。这些被纳入“扫盲”对象的,大多多是女孩子和中年妇女,可见,当年的男孩子们生来就有读书的资格,无论穷富。
“你是说,你想去夜校?”
“不,我要上正规的全日制课堂。”
“你的脑子是不是真摔坏了,”墨贤此时才仔细的看了一眼这个几乎是在一夜里长大成人的女儿,不免得就为自己这么多年对她的疏忽,或根本就是毫不在意的态度,有些愧疚起来。
墨贤想起了墨善小的时候,因少人照看,头顶长过几个“老鼠疮”,差点溃烂而死。能走路后又因为太过木讷,连走路也会被别人家的孩子戏弄撞倒过几次,都也跌破了头的。
最严重的一次,还不是缝了七针的那次,而是墨泰成亲前的那年春种时节,她一脚踩空,从二楼沿着楼梯滚到了楼下。刚好又是后脑着地,刚好又是在被猪拱走了泥巴、只剩下锋利石屑的地上,又戳了个血口出来。但当时大家都在田里忙活,没有人给她包扎。胆子极小的墨善又怕挨骂,自己一手捂着头,一手拿了几张毛草纸过来闷在了伤口上,等血自行凝固后,她就戴上斗笠,冒着小雨,放牛去了。
直到天黑回家头痛的实在吃不下饭,一家人才发现她脏兮兮油腻腻拨不开来的头发,全都被血粘成了一坨一坨,像极了浸过油漆而未及时清洗的猪毛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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