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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倚阑注意地听着,微微感到吃惊,她和易先生相处数月,只听到他对翰翁的感激和赞誉,从未有过非议,今天第一次听到这个“恕我直言”,不知道他要说些什么?
“我觉得……”易君恕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接下去说,“我觉得翰翁至今也不懂得中国人的心。他不遗余力地救助了许多中国人,近几十年来,他的国家,他的民族,却在欺压我们的国家,凌辱我们的民族,英国割占香港、九龙,强租新安县,而翰翁对此却视而不见,我和他相识已有半年之久,从来没有听到他谴责过英国的侵略行径。作为一名英国人,他热爱自己的祖国,这本来无可非议,但他‘爱屋及乌’,连英国的飞扬跋扈、称霸世界也原谅了。在北京的时候,他曾经给皇上上了一道奏招,他主张,应该由英国人操纵中国的一切,才是解救中国的惟一出路……”
“怎么?”倚阑突然站住了脚步,吃惊地看着易君恕,“你是说dad在帮助英国政府侵略中国?”
“也许他本心并没有这样想,”易君恕说,“可是,如果真照他的主张去做,大清国也就完了,整个成了英国的殖民地!在英国人看来,殖民地遍布全世界是他们的光荣,香港拓界是新安县百姓的福祉,这和中国人的情感完全不同。我和翰翁在北京就发生过争执,后来因为他在危急中救了我的命,患难友谊掩盖了我们之间的分歧,即使在他和伯雄争论的时候,我出于对他的尊重,也没有说什么,可是,我觉得和他的情感渐渐地疏远了。这,也许你已经感觉到了……”
“没有啊,先生!”倚阑说,“我觉得他还是像过去一样关心你,尊重你,我们生活在一起,就像一家人一样。先生,你和dad之间千万不要产生什么误解啊,要是你们的友谊结束了,我怎么办呢?”倚阑一脸的茫然,心中惶惶不安,不知是担心失去dad,还是担心失去易先生?这两个人,一位是慈父,一位像兄长,和她一起构成了和谐的翰园,而一旦这和谐被打破,她又不知该归向何方了……
易君恕没有回答她,眼望着月光下那朦胧的丛林,无奈地吁了一口气。
两人都沉默了,松林径寂静的夜晚,只听见他们踏着石板路的脚步声。
隐隐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伴随着“咯吱咯吱”的轿杠声,那可能就是翰翁回来了。
“Dad!”倚阑放声喊道。
“小姐,不要担心,”这是阿宽的声音,“有我陪着牧师呢!”
倚阑放心了,和易君恕一起迎着轿子朝前走去,脚步也加快了。
在山径转弯的地方,他们和轿子相遇了。
“Dad,”倚阑兴奋地迎上去,“你可回来了!”
“倚阑,噢,还有易先生,谢谢你们这么关心我,”林若翰感动地说,看到女儿前来迎接他,上了年纪的老牧师心里升起一股温馨的欣慰之情,“停一下,”他拍拍轿杠,“我可以下去了,在这么好的月光下,和他们一起走回家,不是很好吗?”
轿子停住了,林若翰下了轿,弯起左臂,让女儿挎着他,沿着山径漫步走上去。易君恕和阿宽跟随在身旁,空轿子走在最后。
“Dad,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倚阑轻声埋怨道,“我们还等着你一起吃晚餐呢!”
“这又何必?”林若翰满面春风地说,“我已经和骆克先生一起吃过晚餐了,以后再遇到这种情况,你们就不要等我了!”
“骆克先生?”倚阑有些意外,父亲虽然和骆克是老朋友,但彼此都很客气,像请客吃饭这种事过去几乎没有过,现在两人的地位悬殊,似乎更不大可能,“他请你吃饭,为什么事?是他过生日,还是……”
“不,是公事……”
“公事?”
“你还不相信?”林若翰转脸看着女儿,“孩子,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突然,他的脚下一个踉跄,倚阑连忙扶住他:“Dad,当心!你……是不是喝醉了?”
“没有,”林若翰呵呵笑道,“我的头脑很清醒,和这种高官一起吃饭,要绝对保持清醒,他提出什么问题,都要对答如流,不能含糊,我怎么敢喝醉啊?”
倚阑听得心里发慌,父亲虽然极力显示自己的清醒,但看得出,他的情绪亢奋得有些反常,话说得絮叨,也比平常直露,尤其是“我怎么敢喝醉”的那个“敢”字,令人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Dad,骆克先生有什么公事要和你商量?”
“广东方面来了电报,关于新租借地的边界,两广总督希望早一些进行谈判……”
走在他们身后的易君恕心里猛地一震:新租借地?翰翁竟然在插手这件事?
“Dad!”倚阑吃了一惊,“政府的公事,你怎么也去管啊?”
“不是我自己要去管,孩子,”林若翰说,那神情颇为自豪,“这是总督的意思……”
“啊?”倚阑愣了,“Dad,这些日子你早出晚归,原来是在为港府工作?你是一位牧师,又不是政治家,挤进他们当中去做什么呀?北京之行的教训;难道还不够吗?你怎么还是这样热衷于政治?”
“北京之行……”林若翰被女儿触动了痛处,脸上的笑容收敛了,“这根本是两回事,不能相提并论!中国的事我可以不管,但是总督交代的任务,我责无旁贷!政治这东西,不管你热衷不热衷,都躲不开它,连我们的坎特布雷大主教都是由女王任命的,我一个普普通通的牧师算得了什么?孩子,爸爸这一辈子尝尽了政治的苦头,直到最近还被人所欺,迟孟桓那个魔鬼……”说到这里,他痛苦地摇了摇头,不愿再提起那伤心的往事,吁了口气,说,“倚阑,你等着,用不了太久,我们林氏家族就要扬眉吐气了!”
倚阑搀着父亲,默默地攀登着面前的山路。父亲的话,她并没有完全听懂,但也隐隐地感觉到,父亲似乎在发愤争一口气,在他的晚年努力创造出一番业绩,擦亮林氏家族的族徽!尽管倚阑已经知道自己并没有林氏家族的血统,但十四年来,她已经以翰园为家,和这个家族结下了不解之缘,父亲的成功就是对迟孟桓那个魔鬼的沉重打击,倚阑为此而感到振奋!可是,父亲奋斗的途径却是积极参预香港拓界——这件事恰恰牵动了邓伯雄,牵动了易先生,也牵动了她倚阑。易先生说得对啊,对待同一件事,英国人和中国人的情感是完全不同的,大英帝国扩大了领土,而对中国来说却是一场灾难。她不禁想起为抗议法军侵华以死殉国的阿爸,想起宋王台少帝孤臣蹈海成仁的往事,想起易先生咏叹“故国山水,异邦城阙”的那首《忆秦娥》,心中翻起了波澜。唉,易先生不幸而言中,香港拓界已经震动了翰园。此刻,易先生就走在她身后,他的脚步声,他的叹息声,声声传来耳畔,牵动着倚阑的心。先生啊,dad的话你都听见了?
她心怀忐忑地一步一步踏着上山的路,家门口的这条路她走过千遍万遍,今天才感到走得这么难。
易君恕走在她的身后,默默地,默默地,一言不发,只有脚步声,踏,踏,踏……
这一夜,林若翰睡得很安稳。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在总督府灯火辉煌的大厅里,他和一批本港的社会名流一起,接受任命。当卜力总督亲自把太平绅士的委任状授给他时,握着他的手说:“祝贺你,你是当之无愧的!”总督的这句话使他非常感动。香港自从1843年由首任总督璞鼎查委任第一批太平绅士以来,至今已经委任了许多批,其中当然不乏滥竿充数之辈,像迟天任那种人,还不是全靠钱财买来的!而他林若翰怎么样?完全凭着自己的实力和在接管新租借地工作中出色的表现,才赢得了这份荣誉,连总督都说他“当之无愧”!
他的爱女倚阑也来参加盛典,就站在旁边,幸福的目光看着父亲。林若翰从总督手中接过委任状,立即奔向女儿:“孩子,爸爸为了你,争得了这份荣誉!”
就在这时,他醒了,原来是南柯一梦,太平绅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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