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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部分(第1页)

迈着沉重的步伐,易君恕走出这残破的大门。他的身后,梅轩利和“红头阿三”紧紧跟上来。

易君恕停住了脚步,缓缓抬起头颅,昂首黑沉沉的苍天。

乌云中忽地一道闪电,刹那间照亮了血染的占庆围,随之炸响了一声霹雳,苍天爆裂了一道巨大的缺口,谤沦大雨倾泻下来……

闪电熄灭了,天地之间一片漆黑,惟有沉雷滚滚,大雨谤沱……

第十八章 世纪婴啼

严冬降临了千年古都,紫禁城连翩宫苑的琉璃瓦顶铺上雪毯,太液池的滔滔碧水化作坚冰。在勤政殿之南,与仁耀门一水之隔,便是瀛台,古槐衰柳掩映的涵元殿里,幽居着二十九岁的当今天子光绪皇帝。仁耀门和瀛台之间本来有一座木桥,自去年八月初六风云突变,那桥便被拆除,四面环水的瀛台从此与世隔绝。每天黎明时分,对岸放过一条小船,由皇太后的亲信太监押送皇帝进宫,依旧朝冠衮服,坐在皇太后身旁,接受臣子们的朝拜,所不同的是群臣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一切奏章的批复、国事的决断,包括以皇帝名义颁发的诏令,都由皇太后大权独揽,一手包办。早朝之后,他又像囚犯归号一样被押回南海孤岛,由太监严密看管,“欲飞无羽翼,欲渡无舟揖”,不可越雷池一步,至今已经一年有余。他和他的国家、他的臣民完全隔绝,对外界的情形茫然无所知晓,连他所宠爱的珍妃也近在咫尺而不能谋面。他听见太监们私下里议论:自去年政变之日,珍妃便被施以刑杖,撤去簪珥,囚禁于钟粹宫北三所,窗户加了木栅,门从外面反锁,饭食由门槛的缝隙送进,那情形比皇上又凄惨得多了。

朔风卷着雪粉,扑打着涵元殿残破的窗纸,衣着单薄的皇帝瑟瑟发抖。简陋的居室仅有一床、一案、一椅,别无长物。案上摆着一架被拆散的西洋自鸣钟,细密的大小齿轮和发条七零八落。这是皇上自己拆的,为了排遣穷愁寂愤,他把这钟拆了装,装了拆,反反复复已不知多少次了,青春岁月便也从指间流逝。但是,他纵然练就一手纯熟的修理钟表技艺,也不能令时针倒转,年轻的皇帝蹈厉发愤、号令天下、矢志变革的时代永不复返了。

此刻,他丢下那些拆卸了千百遍的齿轮,正在浏览一本从太监们那里拿来的闲书《三国演义》。随手翻到一处,书中正说到汉献帝援车骑将军董承“衣带诏”,意欲谋杀“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曹操,由于做事不密,被曹操发觉,董承等人尽遭杀戮……看到这里,他便想起自己去年在危急之中赐杨锐“与林旭、谭嗣同、刘光第及诸同志”以密诏,要他们“妥速筹商”,而转瞬之间翻云覆雨,六君子血溅菜市口。千年历史竟然如此相似。可是,当年的汉献帝虽为傀儡,至少还保持着天子之尊,未曾失去人身自由,曹操尚且要三跪九叩,口口称“臣”;而今天掌握着大清国权柄的是至高无上的皇太后,自己在她面前只是一个唯唯诺诺的“儿臣”,一名万劫不复的囚犯!旧事新愁涌上心头,这书便看不下去了,愤然丢在一边,喟然叹道:“朕连汉献帝都不如了!”

涵元殿的棉帘子一挑,太监总管李连英笑眯眯地走了进来,手里托着一件酱色红绸面染狐肷袍。

“奴才给皇上请安!”李连英右手往地下一戳,膝盖还没沾地,就算“跪安”了,抖着手里的东西说,“万岁爷!天儿凉了,老佛爷怕皇上冻着,赶紧打发奴才给您送来这件皮袍子!老佛爷说了,这袍子上的钮子都是纯金的,请皇上爱惜着点儿,千万别丢了……”

光绪皇帝表情木然,毫无反应。

“皇上,”李连英怕他没听明白,凑上前去,捏着那大襟上光灿灿的钮子,特地再提醒一遍,“您瞅瞅,这钮子,个个都是金豆子!老佛爷说了……”

“知道了!”光绪皇帝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你回去奏禀皇太后:朕感谢皇额娘的恩典,有了这件皮袍子,就可以对付着过冬了。至于纯金的钮子,倒没有多大用处,朕不打算吞金自尽!”

“皇上,您误会了,”李连英一脸的尴尬,“老佛爷只是心疼皇上,可没有别的意思……”

“朕也没有别的意思。如今皇额娘健在,联要是自寻短见,岂不成了个不孝的儿子嘛!你就这么说,回去吧!”

“嗻……”

李连英悻悻地走了。

光绪皇帝站起身来,默默地走到窗前,从那残破的窗纸缝隙中凝望着外面银色的世界。

北风吹送过来一阵欢快的笑声,金鳌玉蝀桥旁,一群太监、宫女牵引着一架冰床,在光洁如镜的湖面上飞跑。乘坐冰床在大液池兜风遣兴,乃是帝王家的一件三冬乐事。御用冰床外罩黄缎轿围,内壁敷以毛毡,置貂皮暖座,紫铜熏炉,温暖而舒适。人在其中稳坐,冰床在琉璃般的湖面上平滑疾行,如浮鹅飞鸢,从南海到北海,从紫光阁到五龙亭,漫游于银装素里的人间仙境,妙不可言。当年乾隆皇帝曾有诗记其趣曰:

破腊风光日日新,曲池凝玉净无尘。

不知待渡霜花冷,暖坐冰床过王津。

眼前这架御用冰床的主子自然是当今圣母皇太后。今年十月初十,皇太后在颐和园办完了六十五岁大寿,便回宫过冬。“训政”之余,无非写两幅“龙”、“虎”大字,画几笔竹子、兰草,听两段西皮、二黄,掷几圈骰子,都是玩腻了的老一套,已没有什么趣味,奴才们为了讨主子的喜欢,便推挽着冰床过海子,逗老佛爷一乐。

可是,此刻皇太后阴沉的脸上却没有一丝笑容,她紧锁眉头,微闭双眼,在想着自己的心事。回顾戊戌、己亥这两年来所走过的路程,绝不像脚下的冰面舶样平滑如镜,而是波谲云诡,浪骇涛惊,若非皇太后这样的政坛老手把舵,船也许早就翻了。康、梁逆党作乱虽已平息,天下仍不得安宁,香港拓界又惹出事端,广东新安县的一些小民擅自与洋人开战,今年春夏之交闹得沸沸扬扬。其实又何必!朝廷已然诏令将那片海角余地租借给洋人,好比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临上轿在怀里揣把剪子,洞房花烛夜还要跟人家拚命,能成得了什么气候?自然免不了受皮肉之苦,到头来还得乖乖地依了人家,“娘家”也不敢给你们作主。果不其然,小民们惹恼了洋人,洋人出兵打过界河,占了深圳和沙头角,赶走了九龙城的驻军和税关,还要大清国赔款十五万大洋,那是杀中国人花费的军火钱,羊毛出在羊身上,还得大清国掏腰包,天底下竟然有这样的道理!这事儿从夏天闹到立冬,多亏了庆亲王和李鸿章紧赶慢赶地周旋,才算央告着洋人从深圳和沙头角退了兵,而洋人索要赔款和占据九龙城之事还未了结。这次小民闹事,洋人把气撒到了两广总督谭钟麟身上,向总理衙门交涉说,谭钟麟“远远不能使人满意”,要求将其免职,以“消除摩擦”。按说,谭钟麟本非“后党”中坚,但毕竟是三朝元老,为官四十余年,颇有政声,尤为难能可贵的是在去年的百日维新之中,敢于对皇上的变法诏令“因循玩懈”,也就是对“后党”的莫大支持。如今若要遽加贬斥,皇太后倒有些下不了手。但洋人威逼甚急,似乎谭钟麟一日不去,粤、港之间便一日不宁。皇太后无奈,只好以谭钟麟眼疾复发为由,让他自请告老还乡,回籍就医,给他一个体面地下台,也为港英那边挖掉了眼中之钉、肉中之刺,免得耿耿于怀,再生波折。谭钟麟空出的位置由谁来坐?“皇太后把身边的老臣扒拉来执拉去,最后选中了大清国第一外交家李鸿章。中、英关于香港拓界的交涉,本自李鸿章始,复至李鸿章终,正应了那句老话:解铃还需系铃人。

这件事有了眉目,皇太后还有更大的心事:戊戌逆党流亡海外,贼心未死,康有为在加拿大发起“保皇会”,梁启超在夏威夷组织“维新会”,要把去年唱砸了的“围园铜后”那出戏重打锣鼓另开张,凭借洋人的势力卷土重来,诛杀皇太后,扶持光绪皇帝上台执政。这一切,祸根都在皇上身上。去年政变之时,皇太后本来要废掉他,只是担心此举会引起列强干涉,才退而采取“训政”之策,留下了这个傀儡皇帝,现在看来,后患无穷。经过这两年的折腾,皇太后感到自己精力已大不如从前,确实是老了,虽然臣子们天天祝她“万寿无疆”,她自己心里清楚,生老病死是任何人也无法抗拒的,她可以凭借手中的强权扼杀新政、囚禁皇帝,却不能以年逾花甲的老迈之躯和春秋正盛的皇上在生命的驿道上赛跑,一旦自己撒手归天,康、梁逆党与皇上里应外合,东山再起,该如何是好?皇上的存在,是对皇太后的最大威胁。因此,她命令大医每日编造为皇上诊病的脉案药方,并且把皇上“患病”的消息传示各衙门,密电各省督、抚,通报外国驻京使馆,造成皇帝因病重而不堪治国重任的假象,待水到渠成,便可废黜光绪,另立新君。谁知舆论一出,朝野哗然,举国震惊。有个候选知府经元善在上海联合海外侨民,呼吁“保护圣躬”,远在南洋新加坡、吉隆坡的华侨绅商也纷纷打来电报,向皇帝请安。皇太后密传手谕,就“废立”之事征询地方重臣意见,湖广总督张之洞默不作答,显然是不赞成,两江总督刘坤一则明确表示反对:“君臣之义已定,中外之口难防。”期期以为不可。列强驻华公使惟恐中国政局的变动影响他们各自的在华利益,对皇上的“病情”密切关注,想方设法探听消息,还要求在明年的正月初一为即将“三十而立”的皇帝拜寿,表达了明显的“干涉”意向。皇太后怕的就是得罪洋人,偏偏山东、直隶又闹起了义和团,他们设坛聚众,较拳斗勇,画符念咒,刀枪不入,专与洋教作对,烧教堂,杀神甫,引起洋人的强烈抗议,各公使向总理衙门施加压力,皇太后不得不应洋人要求,把山东巡抚毓贤调离,派袁世凯接任,率领他在天津小站创立的“新建陆军”前去禁剿“拳匪”,这场乱子能否平息下去,还不得而知……

皇太后思前想后,满腹心事,愁肠百结,哪里还有“暖坐冰床过玉津”的乐趣?瞻望前途,不寒而栗,倒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了。

“我怎么听着……这冰‘嘎巴嘎巴’地直响唤?”她声音打颤地说,心里慌慌的,也不知是自己的耳朵幻听,还是冰真地要裂,“咱们回去吧!”

李连英从瀛台那边沿着冰走过来,还没追到金鳌玉蝀桥,发现老佛爷已经上岸了。

东堂子胡同,高悬着“中外礻是福”大匾的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前面,雪地上停着一顶绿呢大轿,还有一辆西洋马车。

衙门大堂里,李鸿章正在接待一位贵客:刚刚从伦敦返回北京任上的英国驻华公使窦纳乐。他从3月下旬归国休假,到12月中旬返任,包括旅途在内度过了长达八个多月的假期,略略胖了一些,面色滋润,神采奕奕,四十七岁的外交官倒比原来还显得年轻了。相比之下,李鸿章愈加老态龙钟,这两年宦海沉浮的大起大落,香港拓界的频繁交涉,把这位年已七十有七的老臣折腾得疲惫不堪,松软多皱的面皮青黯无血色,老人斑从两颊延伸到颜面,下垂的泪囊更显臃肿,稀疏的白须如脱毛的秃笔,门牙新近又掉了一颗,说话“嘶嘶”地漏风,扶着拐杖的手无端地颤抖不止,好似时时惊魂不定。如若人生果然有一个天定的寿数,那么,戊戌、己亥这两年的心力交瘁将促使李鸿章的大限之期提前到来,则是毫无疑问的了。

“窦公使这一去,日子着实不短了,今日重逢,恍若隔世!”李鸿章感叹道,想起去年就在这间大堂里的唇枪舌剑,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这半年多来,窦公使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尽享天伦之乐、山水之趣,真令人艳羡不已,可惜我没有阁下这样的福气!”

“谢谢!”窦纳乐听了通事的转译,微微一笑,“不过我虽然远在大不列颠,仍然关注着远东的局势,在中国的三年生活,已经使我对这片土地产生了感情,渴望着早日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今天再次见到阁下,感到十分愉快!我并且还要对阁下荣任两广总督表示衷心的祝贺!”

“噢,多谢了,”李鸿章苦笑笑,心说,我三十年前就身居相位,湖广总督、直隶总督都做过了,哪里稀罕这个两广总督?还不是因为东南边睡闹得一塌糊涂,朝中无人,皇太后便只好杀鸡用牛刀,让我去收拾残局,这把年纪还要勉为其难,奔波操劳,又有什么值得祝贺!心里这么想,嘴里便止不住发出了牢骚,“唉,去年我与窦公使议定《专条》,事情本已办得停停当当,却不曾料到今年又生出这许多波折!”

此言一出,窦纳乐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了,话不投机半句多,“故友重逢”的气氛骤然冷了下去。

“新租借地发生的不愉快的确令人痛心,但是造成冲突的责任完全在于贵方!”窦纳乐说,那语气立即恢复了去年谈判时的强硬,“英国军队因此遭受了人员伤亡,并且耗费了大笔军费开支!如果贵国政府采取有力措施,这些本来都是可以避免的!”

“唉!”李鸿章叹了口气,“武装抵抗完全是莠民所为,敝国官军绝无一兵一卒介入,从未干涉贵国军队征剿当地作乱的莠民;港督派兵占领深圳、沙头角,驱逐九龙城驻军和税关,本衙门也极力忍让,未予抵抗;凡此种种,天下有目共睹,还请窦公使明察。”说到这里,他抬起稀松的眼泡,看了一眼窦纳乐,又接着说,“好在这些事情都已经过去,贵国已从深圳、沙头角撤军,化干戈为玉帛;贵国不喜欢谭钟麟,朝廷已将他解职,两国之间种种误会闲隙,应尽行消除才是!”这一番解释,哀哀切切,低三下四,李鸿章尽管心里委屈,却又不得不如此,因为下面他还有话要说,“如今中、英和好如初,惟有两件未了之事,愿与窦公使商议……”

“什么事?”窦纳乐问,“阁下请讲!”

“这第一件嘛,乃是贵国索取十五万元赔款之事。”李鸿章一提起“赔款”二字,脸上就一阵发热,“公使知道,敝国为最后付清给日本的赔款,去年刚刚向汇丰银行、德华银行借款一千六百万镑,需四十五年才可将本利还清,目下国库空虚,要拿出十五万元,实在无此财力!不过,敝国在新租借地之内的税关撤出之后,房屋、财产以及横澜岛的灯塔等等,还留在原处,如果贵国执意索取赔款,则敝国理应要求拆毁上述建筑,运回一切物料及其他财产,抑或将此项财产评估作价,由港府偿还银钱,此二种办法,由贵国择其一。”

“阁下真是个精明无比的人!英国要中国赔款,你要香港偿还财产,是想以此为筹码,两相抵消吧?”窦纳乐的蓝眼珠看着李鸿章,一句话便直指李鸿章肺腑。

李鸿章颔首道:“公使以为如何?”

窦纳乐诡秘地一笑,却未置可否。公使心里明白,向中国索要赔款,是绰号“莽汉乔”的殖民地大臣张伯伦和港督卜力的主张,并不是首相索尔兹伯里的意思,首相甚至连越界占领深圳和沙头角也不赞成,“莽汉乔”张伯伦和卜力不听号令,擅自作主,悍然出兵两千,分三路包围深圳,强行占领,将中国驻军的枪械弹药、军需款项抢掠一空,升起“米”字旗,由加士居宣布深圳已属英国领土,实施英国法律,中国对该地不再拥有管辖权,同时占领沙头角,驻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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