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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缓缓站起身来,拖着沉重的铁镣,步出这囚禁了他九个月的牢房,却不是获得自由,而是走向死亡。林若翰踉跄地奔过去,扶住他那沾满血污的臂膀,一时万感交集!
“易先生,前年秋天,我和你一起乘船来香港的时候,哪里想到会有今天啊?唉,我到底也没有救得了你!”老牧师泪如雨下,泣不成声,“今天,我来为你作临终祈祷,给你送行来了……”
“翰翁的这一番盛情,我心领了,祈祷就不必了!”易君恕抚着老人的肩背,平静地说,“北京人有句老话:”生有处,死有地。‘我因为反对香港拓界而遭难,如今死在香港,死得其所,虽死无怨!“
林若翰一个战栗,松开了手,惶然地望着易君恕。老牧师曾经为无数的人作过临终祈祷,那些人无论是穷还是富,是善还是恶,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都对人世充满了依恋,“鸟之将死,其声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一切仇恨、争斗都化为乌有,他们给自己的灵魂以解脱,把希望寄托于来世。林若翰还是第一次见到像易君恕这样对死亡无所畏惧的人,这是个怎样的人啊?林若翰自以为是他的忘年之交,却至今并不懂得他那颗心……
易君恕拖着沉重的铁镣,缓缓向前走去。执行官和狱卒在前面带路,他的身后,跟着步履蹒跚的老牧师。
穿过幽暗的通道,行刑室到了。花岗岩筑成的四壁布满了苍黑的苔藓,犹如一座岁月悠久的古堡。正中的方台上,支着方框形的绞刑架,这便是死亡之门。当死刑犯站在绞刑架下,他脚下踏着的是一块由机关牵动的木板,凌空架在黑沉沉的地槽上,头顶的天窗泄下一束光亮,照射着这阴森森的屠场。不知设计者是否有意在昭示死者:脚踏地狱,头顶天堂,你的归宿只在二者之间。
狱卒为易君恕卸下了脚镣。他们坚信,犯人到了这里,已经插翅难飞,只有死路一条了。
易君恕抬起头来,凝望着那环形的绞索。
在此之前,他不知道自己将是这样的死法。他本以为,他会像谭嗣同那样,在光天化日之下,大庭广众之中,被押赴刑场,砍下头颅。如果是那样,他还可以再看一眼祖国的天,脚踏着祖国的地,向身旁千千万万的同胞作最后的告别。可惜,他连这一个最后的愿望也难以实现了!
他轻轻地一声叹息,举步登上了绞刑架下的方台,脚踏在那块凌空横架的木板上,伸出手去,抓住绞索。他的眼前,浮现出一个个熟悉的面孔:谭嗣同、邓伯雄、文心瑜、龙仔、阿惠;他那病残的老母和柔弱的妻子安如,还有憨厚的栓子。他们都先他而去了!现在,易君恕也该去了,不要让他们等得太久!
刹那间,他又突然清晰地看见了难分难舍的倚阑……
“易先生!”林若翰声音颤抖地叫了一声。
“翰翁……”易君恕最后再望望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翰翁,我去了!拜托您,一定善待倚阑,还有那将出世的孩子……”
此刻,在那打素医院妇产科的产房里,剧烈的产前阵痛正折磨得倚阑死去活来。她全身大汗淋漓,在产床上翻滚着,一声声惨叫着:“易先生!易先生……”
医生和护士从雪白的口罩上方大睁着疑惑的蓝眼睛:她呼叫的那个人是谁?为什么迟迟地不来啊?
维多利亚监狱行刑室里,林若翰老泪纵横:“易先生,我答应你一!如果上帝给我寿命,我会像对待倚阑一样,抚养你的孩子长大成人……”
“谢谢了,翰翁!”易君恕深深向他一揖,然后,无牵无挂地抓住绞索,套上自己的颈项。
“哦,等一等,”林若翰叫道,“你还没作临终忏悔……”
“忏悔?”易君恕双手拉着绞索,说,“您让我向谁忏悔?”
“向上帝忏悔!求他洗净你的一切污秽,赦免你的,一切罪孽,把你的灵魂送上天堂!”
“不,我根本无罪!为国捐躯是我平生所愿,今日如愿以偿,我已经无愧无悔!向上帝忏悔?如果天上真有一位上帝,他能够容忍人问的残暴、罪恶、欺诈、掠夺吗?如果普天下的人都是上帝的儿女、他能够偏爱白种的儿女、虐待黄种和黑种的儿女吗?我亲身经历了你们英国人强占中国新安县的全过程,亲眼看到英国军队和警察用战舰、大炮、快枪、刺刀屠杀了无数的中国人,亲耳听见他们在冲锋的时候高喊着:”上帝保佑我们‘翰翁,我不明白,上帝为什么要保佑他们?为什么不去惩罚他们在中国所犯下的累累罪恶?为什么还要让失去了国土、失去了同胞、受尽了酷刑、最后又被屠夫送上绞刑架的人忏悔?翰翁,你能回答我吗?“
林若翰惊呆了,他不能……他也不敢向上帝发问!
“你不能回答,我也就决不忏悔!”易君恕望望头顶朦胧的天光,脚下黑沉沉的地槽,断然说,“刽子手,行刑吧!”
执行官把手一挥:“执行!”
狱卒走上前去,熟练地操纵机关,倏地抽去了横在地槽下的木板,易君恕双脚腾空,脖子上的绞索收紧了!
“啊……”林若翰如雷殛顶,五脏六肺仿佛骤然都被撕裂,他踉跄地向前奔去,伸着颤抖的双手,对天发问,“上帝!你为什么不能救救他?为什么?上帝啊,你在哪里?”
一股鲜血从他的口腔喷涌而出,那老迈的身躯颓然倒了下去……
那打素医院的产房里,传出了嘹亮的婴儿啼哭声。鲜血染红的产床上,滚动着一个粉嫩的小生命,一个黑头发、黑眼睛的华夏男儿。
后记 看试手,补天裂
义冢无碑,掩埋着一段血写的历史
当我又一次来到锦田,正是春末夏初的清明时节,漫山遍野开满了黄白的花。那时一种高大的乔木,墨绿色的叶子类似椿树,枝端缀着繁盛的花穗,花朵细小如米兰,黄白相间,密密麻麻,锦田平原和周围的山上长满了这种树,白茫茫一望无际。我问当地人:“这是什么树?”回答是:“唔知呀。”问了许多人,都说不知道,他们大约是司空见惯了,并不去追究树木的名称,而在我这个远方来客的眼中和心中,那黄白的花却具有极强烈的象征意味,尤其是在这清明时节。
我从吉庆围往北,沿着锦田五围六村之间的小路前行两公里许,出了水尾村,进入逢吉乡,便到了鸡公山下。这里是锦田平原的北端,山下一片开阔地,竹林、农舍、菜田,一株古老的榕树,盘根错节,丝丝缕缕的气根从茂密的枝干间垂向大地。穿过浓密的树荫,我寻访的目的地到了。
这是一座硕大的坟墓,占地数十平方米,墓身呈平缓的坡形,以水泥覆顶,正面砌以屏风式石壁,本也是粤地常见的墓葬形式。而不寻常之处在于,这座坟墓并没有记载墓主姓名和事迹的碑刻,正中的墓门部位,上方镌一“万”字图案,下嵌一长方形石碑,刻有“义冢”二字;旁有一联:“早达三摩地,高超六欲天”;两翼横题“西方极乐”四字、这些带有佛教意味的文字,极易使人产生错觉,以为坟墓中埋葬的是什么高僧或者笃信如来的善男信女。其实不然,这座坟墓和佛教没有任何关系,“错觉”是修墓人故意制造的,以隐蔽事实真象,因为,在这一抔黄土下面,掩埋着一段血写的历史……
十九世纪末叶,中国在甲午战争中一败涂地、列强瓜分中国之势已成,大英帝国趁机谋求香港“拓界”,经过长达两个月的谈判,胁迫清朝政府于1898年6月9日签订了《展拓香港界址专条》,强行租借广东新安县三分之二的土地,租期九十九年。这是继1842年8月29日签订的《南京条约》、1860年10月24日签订的《北京条约》之后,中、英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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