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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还是乱哄哄的,还是马拽牛不拽的,磨子毕竟安排着把包谷稻子都收过了,但后洼地里的红薯还没有挖,麻还没有割,中山根的坡地里棉花已拾过了,棉花秆也还没拔。生产队的地要翻种,自留地要翻要种,榔头队和红大刀的革命 活动似乎都少了,钟声一响,姓朱的人家就往地里去了,姓夜的都在门口看着,等着也是姓夜的人过来,说:去呀不去?应声说:去么,再和人有仇和地没仇呀!一伙人就相跟着下地了。两派在一块地里干活,各派都聚堆儿,各干各的,各说各的。狗尿苔既不是榔头队的,也不是红大刀的,他先和支书、守灯、婆,甚至还有善人,在另一处干活,他们从头到尾都不大说话的,狗尿苔就浑身像生了虱一样不舒服,便提了火绳,一会儿说去尿呀,一会儿又说去屙呀,连婆都在骂他懒牛懒马屎尿多。但是,正因为狗尿苔有火绳,榔头队的人叫他去点火吃烟,红大刀的人也叫他去点火吃烟,似乎谁喊叫狗尿苔都没忌讳,狗尿苔成了两派人的话题,虽然大家都在作践着,戏弄着,狗尿苔觉得很快活。这么着到了太阳正午,姓朱的人说:该收工回家做饭了。也不招呼姓夜的,姓夜的看着姓朱的拿着农具回家了,也就都回家。当然,姓夜的到了后来也不是看姓朱的干啥他们才去干啥,而是一部分看见姓朱的去挖红薯了就去挖红薯,一部分则去犁地。姓朱的说:地是该犁了。也套了牛去犁。
不管谁犁地,狗尿苔和牛铃就套牛,这已经规成了,他俩从牛圈棚牵出牛,又背了一盘牛跟斗和牛缰绳,早早到地里,等候着犁把式来。犁把式都是一样的坏脾气,他坐在那里吃烟,看着你套牛,套不好了就是个骂。开始犁地了,你不能坐在地头,即便没事,得跟着他走,跟着走必须捡拾着犁出来的包谷根茬和长出来的马乍菜和刺蝶菜,每一个根茬把土弹干净,每一棵马乍菜和刺蝶菜都掐去根了,就放到一边,然后再抱到地头,这是犁把式们收工后要带回家做柴做菜的。犁提得高还是低得低,完全依着地的土层深浅干湿来决定,提得高了牛跑得快,牛跑得快了又滑了犁,土犁得太浅,犁压得低了,牛便拽着费劲,犁把式们就开始呵斥了,他们把牛和狗尿苔、牛铃一样看待,混合着喝来吆去。牛铃先是给牛路套牛,牛老是走不端,缰绳就绊在牛腿里边,牛铃用手压缰绳让牛腿能踏出来,牛蹄子就踢他,他就不敢蹴到牛肚子下压缰绳,牛路便从牛铃的爷爷骂起,骂到他大,又骂到他能干了啥,啥都干不了,说你这碎髁吃饭端个大碗,却吃得还像个瘦猴,瘦就瘦吧,狗日的碎髁还朝三暮四,东倒吃羊肉西倒吃狗肉?!牛铃知道牛路是嫌他是红大刀的,就不干了。不干了滚,让狗尿苔来!狗尿苔就和牛铃交换了,狗尿苔比牛铃要殷勤,牵着牛鼻圈在前边领行子,钻到牛肚子下压缰绳,又在土里捡拾了包谷茬,还要时不时给牛路点烟。但牛身上的牛虻就常常趴在自己身上叮血,一叮一个红疙瘩,火烧火燎地疼。收工后,犁把式们扛着犁就回去了,啥也不再管,狗尿苔和牛铃让牛在地畔上啃一会儿草,然后赶着去牛圈棚,才放口大骂:背锅子——!我×你妈!短脖项——短脖项!你不得好死!他们用最难听的话骂这些犁把式,骂得解气,就嘻嘻哈哈大笑,筹划着夜里去河里捉昂嗤鱼呢还是到瓷货窑上耍去。窑早不烧了,守灯每晚还在窑上睡,不是他到山顶的山神庙去找善人,便是善人从山神庙下来到窑上,牛铃和狗尿苔就要去听善人讲他说病的事,或看守灯怎样跟善人学着在麦麸子布袋里拼接瓷瓶儿。
但是,他们到瓷货窑上去过两个晚上,守灯和善人就被磨子安排着去了虎山收黑豆。去虎山收黑豆需要三五天,把豆秆子割了又把豆荚子碾了,背了纯黑豆回来。磨子安排了守灯和善人去,守灯和善人不能不去,安排的还有四个人,迷糊也算一个,迷糊不去,磨子也没办法,就派了看星和本来。迷糊跟着大伙去挖红薯。
红薯地里有男的有女的,男的在前边只管挖,女的在后边捡拾着再搓了土往筐子里装。以前的迷糊在地里劳动,嘴里粗话不停,惹得妇女们就给他装裤裆,他也好那一吊子,甘愿让把头装进自己的裤裆里,被抬坐在地堰上,这样就可以不劳动了。现在没了妇女来和他说话,挖一阵红薯了他就歇下来拿眼看这个看那个,又把一个大红薯装在裤裆里,故意戳得老高,走到明堂媳妇面前,说:你看这是啥?明堂媳妇没有看,也没理他。迷糊就说:我给你说话哩。明堂媳妇说:说啥的?迷糊说:明堂有没有这粗的?明堂媳妇说:比你头粗!提了筐子就走。迷糊来拉,拉得明堂媳妇跌了一跤。明堂媳妇便骂迷糊:这里又没母猪,你发骚了到地堰的石头缝里去戳么!旁边人就嘿嘿笑。迷糊养猪,总是养母猪,但养母猪又不给母猪配种生猪娃,而且白天猪在圈里,晚上把猪关在屋里,他对人说把猪关在屋里是害怕猪被人偷,或者猪半夜跑了,但村人却传着迷糊夜夜要和猪干事哩,听到过半夜里猪在叫唤。这事人都在背地里议论,从没当面说过,明堂媳妇这么一说,迷糊就翻了脸,骂明堂媳妇。明堂媳妇也回骂,双方一高声,在另一块地里挖红薯的明堂就跑过来帮老婆,两人像公鸡啗仗一样,脖子伸着往前扑。迷糊说:做啥呀,做啥呀,要打架呀?明堂说:你耍流氓,就是欠打!迷糊说:那你来,你来打,看你把老子毬咬了!竟然就解裤带,手在裆里掏。明堂一下子就扑过去,两人抱在一起倒在地上,你翻上来,我又翻上来,从坡上滚下去,滚到那一堆红薯边,明堂把迷糊压在了身下。地里的人都不干活了,站在坡上看热闹,还一哇声喊:咬毬么,咬毬么!当迷糊尖叫了一下,明堂从迷糊身上站起来,人们才觉得出事了,不敢再煽火了,跑下来拉架,而迷糊的裤子被扯开了,他双手捂着腿根,他的那东西果然被明堂咬了,没有咬断,牙印子上渗了血。
而站在人群里也看热闹的来回,咚地一头栽倒在地上,她的病又犯了。
咬毬的事让古炉村人说了几天,先是当笑话说,后来竟然传到了下河湾和东川西川,就觉得丢人现眼了。天布和磨子到洛镇去见武干,武干就提到这事真不真,天布说:是有这事。武干说:人骂人说咬毡呀,还真有人咬毬啦!咬毡的人是谁?两人一脸无光,没有说是红大刀的明堂。
迷糊在古炉村向来就是赖,谁也不怕,村人说他是毬咬腿。毬咬腿的人现在毬让明堂咬了,迷糊害怕了明堂,再见到明堂就躲,而明堂不在就又叉着腿走路。生产队里干什么活,他就也去,去了还是叉个腿,然后就坐着不劳动,不劳动还得记工分。一些人有意见,磨子说:记就记吧,毬都让咬了还不给人家记工分?
明堂倒一时成了角儿,红大刀一有了活动,必然少不了他,他一去大家就说咬毬的事,说打人打脸,你往狗日的脸上打么,咬那毯?明堂说:有毬才有势,我看不惯狗日的在榔头队里张狂,想去了他的势!大家就起哄说既然咬了咋就没有咬断,让那狗日的彻底断子绝孙。明堂才说了原委:那东西臭得很么。
狗尿苔一直在恨着自己没有看到那咬毽的场后,那天他是跟着长宽去犁地,长宽干活是个死筋子,须要他把没法犁到的地头用镢头挖了才收工,当他得到消息跑到后洼地的时候,打架已经结束了。他只说榔头队会寻红大刀的麻烦了,双方搁不下了,至少,迷糊要报复了,村里又要热闹开来,但是,他没有想到的是村子里一切安然。这日吃了午饭,猪也不喂,他就在巷道里转,大字报栏上没有新贴的纸,宣传栏上也没有新贴的纸,牛铃也在那里转悠。谁家的孩子又拉了屎,在(口么)(口么)地叫狗,三只四只狗热烈地说着话顺了巷道跑。
狗尿苔说:没啥事吗?
牛铃说:咋没事呢?!
狗尿苔说:不文化大革命啦?
牛铃说:咋不文化大革命啦?!
出工还有一段时间,两人就到大碾盘上去斗石子棋,斗石子棋的水平牛铃比狗尿苔高,狗尿苔眼看着要输了,迟迟不肯再走棋子,抬了头看旁边的苦楝树,树枝茂盛,像浮着一层绿云。牛铃说:走呀!走呀!狗尿苔说:咋没个苦楝籽掉下来?牛铃也抬头往树上看,狗尿苔的一只手在下边就换了一步棋子。等牛铃再看棋局,发现棋子不是了原来的样子,就说狗尿苔你挪了棋子,狗尿苔不承认,两人就嚷着,红脖子涨脸。老顺进了院门,又走了出来,说:哎,碎(骨泉),没看到你婶子吧?
狗尿苔立即说:没见么。低了头小声说:谁把她叫婶子了?!
老顺说:早上一起来人就不见了,我到自留地忙回来,只说她在屋里的,咋人没影,冰锅冷灶的?
牛铃说:不知道。
老顺就变脸失色,顺着碾盘后的土路往土塄那儿跑去了。
狗尿苔说:她咋啦,两口子吵架啦?牛铃说:你不知道她又疯了?狗尿苔说:听说犯了病,那病犯过就没事了。牛铃说:这回是疯圆了,今早我还见了呢,披头散发像个鬼,拿了个扫帚在支书家的前路上扫,我说你这干啥哩,她说扫云呀。狗尿苔说:那你咋给老顺说不知道?牛铃说:咱要斗棋呀!狗尿苔一把将棋局抹了,说:咱到河里看看去。
不知怎么回事,狗尿苔听说来回犯病走失了,他脑子里立即就想到了州河。来回是从州河里捞到古炉村的,会不会不愿意当古炉村人又要回到州河里去!但是,州河里没有见到来回,连河堤边的芦苇园里也没来回的影儿。他们顺着镇河塔继续往下寻,牛铃一边嘟囔着不寻了,到哪儿寻去?一边就翻着那些他能翻动的石头。翻开的那些石头下差不多都要爬出个小螃蟹,口吐白沫,斜着爬行,牛铃说:狗日的螃蟹也羊角风了?狗尿苔就盯着小螃蟹看,牛铃却提起了一只螃蟹,撕掉了一条腿,再撕掉了一条腿,所有的腿都撕掉了,螃蟹成了一块肉疙瘩,狗尿苔一下子扑过去抓住牛铃的胳膊往后拧,牛铃哎哟哎哟叫,狗尿苔说:你也知道疼啦?它招你惹你了?!牛铃挣脱开来,说:我撕的是螃蟹!狗尿苔说:螃蟹就是来回变的!牛铃说:人能变成螃蟹?狗尿苔说:咋不能变螃蟹?我还变捶布石哩!牛铃说:你还变捶布石?你变,你变!狗尿苔当然变不成石头,他要说他有时感觉自己就变成了捶布石,但这话给牛铃说不清,就是能说清,牛铃也感受不来,他不愿和牛铃一块寻来回了,自个向河堤的一个石塄下走去。牛铃还在身后说:你对来回好哩,来回啥时说过一句你的好话来?!
走过了石塄,杏开却在那里洗衣裳,洗过的衣裳就晾在河滩的一片石头上,五颜六色,像突然开了许多花,也像天上掉下来了彩霞。狗尿苔说:啊咋不在泉里洗?杏开说:我想在哪儿洗就在哪儿洗!杏开又是冷言冷语待他,狗尿苔咽了一口唾沫,没生杏开的气,他知道杏开就是这脾气,还可能杏开也心里窝着气吧。他说:在河里洗着朗然。见没见到老顺的媳妇?杏开说:她不愿见我,我也不愿见她!狗尿苔就不和杏开再说了,牛铃趁机撵上来,说:还是我好吧?
两人离开了石塄,牛铃说:你发现了没?狗尿苔说:发现啥?牛铃说:杏开洗的衣服里有黄军上衣,她给霸槽洗哩。其实狗尿苔也看见了那些衣服里有霸槽的,说:你管那么多,洗个衣裳有啥哩?牛铃说:都说杏开晚上就住在窑神庙啦?狗尿苔说:谁说的?胡说八道口生疮啊!
狗尿苔和牛铃没有寻着来回,老顺在塄畔下,后坡上,跑遍了巷道问所有人家,甚至还到中山腰的窑场也都寻过了,仍是没来回的踪影。古炉村人这就慌了,看着老顺哭声拉着说媳妇对他怎么怎么好,白天给他做饭,给他挠脊背,黑来抱着他的脚睡,突然间就没有了,怎么能突然间就没有了呢?人们就劝他:她自动来的又自动走了,算了,老顺,那是缘分尽了。老顺还在说:她不会的,她是犯了病糊里糊涂走失了。人们也只好说:那大家找,都找,或许她清醒后就回来了。
狗尿苔相信着老顺的话,来回是犯了病糊里糊涂走失了,可她能走失了哪儿呢?突发奇想:羊角风病犯了要昏倒的,昏倒在了谁家的尿窖池里?他拿了竹竿挨家挨户地搅人家的尿窖池,搅到了秃子金家,半香说:要验尿水啦?狗尿苔说:我看里边掉啥了没有?半香说:你们古炉村怪得很,尿窖池不棚盖,那么深的屎尿就在巷道旁边,黑来走路都害怕哩。狗尿苔说:你不是古炉村人?半香说:我娘家都是旱厕所。你把啥掉进去了?狗尿苔说:看老顺的媳妇在没在里边?半香说:那么大个人能掉进去?掉进去没个响声?她从河里能爬出来,尿窖池子里还爬不出来?老顺的媳妇?她算什么媳妇,领结婚证啦?人家能跟了老顺就是一时救急,急救过了不走,还让老顺一辈子睡呀?狗尿苔拿了竹竿又去了另一家。
就在狗尿苔搅了十八家尿窖池子,霸槽从洛镇上回来了。霸槽是什么时候又去的洛镇,大多数人却不知道,他是在县上参加了县联指系统的会议后,在洛镇各个村的联指队又召开了一次新阶段工作的部署会议,就和两个背着长枪的人回到了古炉村。一进村,水皮和秃子金就厮跟上了,他们没有去窑神庙,没有召开榔头队会,也没有在村里敲锣打鼓地宣传,就直接去了牛圈棚。
自红大刀占据了老公房后,榔头队的人还是第一次进牛圈棚院子,水皮有些怯,提议是不是多叫些人,霸槽说用不着,有枪哩你怕啥,腰杆子挺硬着走。一进了院子,老公房的台阶上有人脱了袄在捉虱,突然看见霸槽领人进来,啊了一声就跑进房去,房里立即就出来了五六个人,都紧张了,却不知道咋办,提着拳头,睁着眼睛,呼哧呼哧出气。霸槽瞧也没瞧他们,只是喊:朱大柜!朱大柜!支书正用刷子给一头牛刷毛,听见喊声,隔着牛胯往外看,牛鞭挡住了他的视线,往起站的时候,脚下的牛粪滑得跌了一跤。霸槽还在喊:朱大柜!朱大柜!支书就走出来,他看见了是霸槽,还有背枪的人,就说:叫我?赶紧从柱子上取下夹袄披上,整了整夹袄袖子上的袖筒。霸槽说:啥意思?袖筒上满是牛粪是表示不满吗?支书就在地上抓麦草先擦手,再擦袖筒,站了过来。霸槽就大声地说:洛镇开办了毛泽东思想学习班,凡是洛镇公社的地富反坏右,牛鬼蛇神,都要分批去学习班接受学习和改造,你听见了没有?支书说:听见了。霸槽说:听见了没有?!支书说:听见了。其实,霸槽是知道支书听见了,面对面说话,支书能听不见吗,他是要给老公房门口的人说的。老公房门口的人是听见了,他们呼吸还紧促着,但没有从台阶上下来。霸槽然后就指着背枪的人,说这两位同志都是洛镇来的,一个是黎同志,一个是焦同志,黎同志和焦同志专门来宣读文件的。支书说:噢黎同志,焦同志。水皮说:你称什么同志?谁是你的同志?!支书就不再吭声了,他在后腰带上取烟袋,取下来了又别在到后腰带,姓焦的就把长枪换了一下肩,拿出一张纸开始宣读,宣读的是洛镇毛泽东思想学习班的第一号通知,上边有参加第一批学习改造的人的名单,名单很长,支书听到了公社书记社长的名,听到了下河湾、西川村、东川村、瓦房村支书的名,念到第十二位,第十二位是朱大柜。
宣读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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