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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夏天,敏的手机被盗后,她从头开始构建新的生活。她给表哥打了电话——那是唯一一个她背得出的号码——他帮她同姐姐,还有我,重新取得了联系。敏回到了人才市场,在一家香港人开的手袋工厂的人力资源部找到了一份工作,工资是每个月八百块,不加班,星期天休息。她十八岁了,这是她一年内换的第四家工厂。
我去敏的新宿舍看她,她的房间很整洁,新刷的白墙,上面贴着中国电影明星的照片。我们在附近小摊上吃面条,我问她的朋友怎么样了。
“你是说我的男朋友么?”她直截了当,拒绝一般中国人拐弯抹角的说法。“他回家以后,我就没跟他联系过。”
“你不给他发短信么?”我问。
“我忘了他的号码。”
“所以你找不到他,他也找不到你?”
她点头。“也许我春节回家会见到他。”
我问起敏在从前工厂的两个老朋友,就是我们一起去看的那两个人。“一个在常平工作,但我不知道是哪家厂,”她说。“另一个回家订婚了,可我不知道她的家在哪儿。”在村里,每个人都互相认识,人们以多重方式彼此相连。但敏在城市中的朋友们却只能通过她一个人来相连;一个不慎,便会失去几乎所有人的联络。“我现在没有朋友了,”她说。
于是她从头来过。在新工厂里,她遇到了阿杰。他比敏大三岁,瘦得皮包骨,好像一个匆忙勾画的卡通人物,四肢细长,脸窄窄的挺帅,总是带着羞怯的笑容;他跟生人讲话的时候,脸会一路红到耳朵边。他在工厂车间当助理,符合敏对伴侣的大多数要求:心眼儿好,不吸烟,不喝酒,不赌钱,身高一米七以上。阿杰几乎是立马就跟敏说,要她嫁给他。敏要阿杰先存点钱;其实,是她还不想考虑结婚的事。“我想存点钱,也许可以做点小生意。如果我太早结婚,就只能待在家里,”她对我说。“一辈子都在外面工作,比待在家里好多了。”
她对父母讲了新男友的事。“他是哪里人?”他们问。
“他是厂里的,”敏含糊其辞。
“他是哪里人?”他们又问。
他不是湖北人,敏的父母只关心这点。传统的中国社会,女的会嫁到丈夫的村里去,通常都距离较近,她可以偶尔回去看望自己的家人。现在的人口迁移使得两个故乡远隔千里的人也可以碰到一起,结为夫妻。对女孩的父母来说,这是种灾难:他们不习惯长途旅行,担心女儿嫁得太远,就等于从他们的生活中消失掉。
每当敏遇到一个喜欢的男孩,总是打定主意尽量不问他的出身。“你家里穷吗?”她有一次这么问阿杰。“很穷,”他回答说。她所知道的就只有这一点,这就够了。“我不想知道他们家的情况,也不想让他们知道我的情况,”敏对我说。“最后我们只有靠自己。”
那年秋天,敏看起来比我见过的任何时候都要安心。她空闲的时候基本都跟阿杰在一起。她姐姐桂敏到了东莞,在敏的工厂货运部工作。姐妹俩住一间宿舍,每天一起吃午饭。冬天快到了,两个人都计划要回家。阿杰想说服敏带他一起去见父母,但她不同意;她父母那么反对他们在一起,敏觉得会很尴尬。桂敏跟湖南男友的谈判更加火爆。很长一段时间,她一直坚持不想回家,却又突然改变了主意,计划带着男友一起去。父母其实也不同意,但桂敏比敏大三岁,她想挑战一下。
1月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和敏在她工厂附近的公园里散步,然后在篮球场的矮墙边坐了下来。她穿着为回家买的新衣服——生平的第一条牛仔裤,斜纹夹克,还有一双粗跟靴子。我们在苍白的阳光下吃着橙子,计划着。她邀请我去他们村过年。那天,敏说的都是家乡。乡下的蔬菜比城里好吃,她说。如果野生的蘑菇采到手里就碎,那就是有毒的,但结实的蘑菇可以吃。猪饿的时候会抬起前腿,直立着尖叫。新年前后会有人偷鸡,所以这时候得看得特别紧。护肤的最佳配方是用珍珠粉混合刚下的新鲜鸡蛋清敷。乡下的生活很快活,可你一年到头也看不到什么钱。
“你有没有想过到农村去住?”敏问我。
“中国农村吗?”我说。“没有。”
“大概是那里太寂寞了,”她说。
陌生的旅程让生活跌宕无着,在农民工的世界里却有一个固定的地方:老家的乡村。如今农业的经济收益非常低;每家平均只有六亩地,太少,不足以赢利。但放眼中国,家庭的农田还都在耕种,因为人们一直都是这么生活。土地与其说是收入来源,不如说是份保险——保证人能活下去,不会挨饿。
在大迁徙的时代里,与家中土地延续不断的联系使中国保持着稳固。中国的城市并未像许多发展中国家那样,产生大片的棚户区贫民窟,因为那些在城市里失败的移民总是可以回到故乡,找人依靠。年轻人出去打工,父母留在家里种地;丈夫出去,留妻子在家,再不然就是反过来。也可能夫妇一起出去,把年幼的孩子留给上了年纪的父母照顾。在城市里,农民工可能看起来很绝望,但几乎每个人回去都有片农田保底。
冬天回老家过年,在农民工的日程中是一件核心事件——在春节前后的六个星期里,大约有两亿中国人乘坐火车旅行。随着新年临近,即将到来的旅行变成了工厂世界里最大的当务之急。工人们要专心存钱,穿新衣服回家,因此跳槽的现象大大减少。情侣们开始小心谈判:去谁家过年,两人的关系定位在哪一步?这番算计或许令人痛苦,跟家人不睦的农民工可能会决定干脆不回家。春节是最关键的时刻,整个一年都围绕它而展开——辞职,休假,订婚,从头再来。
回家的旅程常常跟初次进城一样痛苦难当。中国的铁路是运输网络中仍按中央计划经济时代运作的最后一环。在今天的中国,有钱人大都乘飞机或是小汽车旅行,这两种交通运输方式都市场化了。航空公司改善了服务,降低了票价;公路不断拓展、升级,以应付工业发展和档次不断上升的小汽车主的需求。但铁路仍是穷人的地盘——有时,建设铁路仿佛只是为了更高效地将痛苦送达。
节假日,普通人根本不可能按原价买到火车票。铁路部门会给关系户留票,或是票流给了黄牛贩子,再由票贩高价倒卖。由于售票系统没有联网,卖票的人完全不知道行程中哪些座位会空出来;除非乘客从起始站坐车,否则根本不可能买到座票。车票预售只会提前几天开始,焦虑的购票人群只能通宵露宿在车站外排队。在长达多个小时、甚至多天的旅程中,车上厕所堵塞,水龙头没水,人们蹲在过道里,双手捧着脑袋。乘客们极少抱怨,即便在最糟糕的条件下,他们还是好脾气,各自集中精力照看着身边的行李。这是春运列车总是如此拥挤的另一个原因:没有农民工不带礼物回家的。
回到家,旅人们又回归了农村的慢节奏。乡村生活等级鲜明:年长的男人当家,集体事务也是他说了算。全家人一起吃饭,一起务农,夜里孩子经常和父母一起睡在一张大床上。大孩子管教弟弟妹妹,小的得听话。不速之客一待就是好几天,例行的集体吃饭,睡觉,现如今又添了看电视这一项,人都被吸了进去。村子里没有秘密。
在城市里,这样的生活方式已经消亡。小家庭跟素不相识的邻居一道住在高层公寓楼里。人们跟陌生的人打交道,并且来往。在城市里,年轻的农民工自由地生活在陌生人中间。他们为了工作竞争;喜欢谁就跟谁相好。无论他们多么留恋地回忆起乡村的童年时光,事实是,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这事并不新鲜。旅人归途的刺痛是中国文学的一个经典主题。小学生最早学到的写于8世纪的一首古诗,说的就是一个男人,一生漂泊在外,终于回到故乡的村庄,却发现自己不再属于这里:
少小离家老大回,
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
笑问客从何处来。
敏带回家一件羽绒服,一盒主要成分为驴皮的传统中药,一个她工厂生产的Dooney&Bourke牌粉红色钱包,雀巢奶粉,饼干礼盒,两件男士正装衬衫,一个装满糖果的心形塑料盒,和一千块钱——她一个月的薪水,紧紧折成方形的一沓。她自己只带了手机,MP3播放器,还有一个化妆镜;其余的一切都是带给家人的礼物。这是2005年2月,距离农历新年还有一个礼拜。
我们去广州的大巴几分钟就坐满了人。车窗上贴着告示:欢迎乘坐豪华大巴。因为近期发生乘客物品失窃事件,旅行中请勿睡着,提高警惕。大多数乘客听天由命,立刻就睡着了。公路两旁闪过一座又一座工厂,但敏的心思早已飞远了。“小时候,我们要走半个小时去上小学,”她对我说。“有些小孩住的远,得翻几座山才能到他们村。那时候有野猪还有狼。狼你看不到,但能听到它们叫。现在都听不到了。”
广州火车站人山人海;每年这个时候,有四百五十万人返乡回城都要从这里经过。火车站前巨大的水泥广场被警戒线分割成了几个区域,到处都有警察,举着喇叭喊着指令,每个字都尖锐刺耳,含混不清。人们一进入中央大厅,就本能地开始奔跑:中国人对此早习以为常,知道什么都缺,一切都不够分。多亏了一个跟我们顺路的敏的表哥,给大家买到了座票,但我们也开始奔跑。我们在疯狂的人群里突围,终于挤上了7:32分开往武昌的过夜硬座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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