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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是在神宗元丰七年(一○八四)三月初。
他当然躲避这个任命,按他自己的话,这犹如“小儿迁延避学”。人做官不外乎为名为利,或为权势,或为报效国家。我们知道苏东坡非以做官为发财致富之道,至于权势,他根本不愿控制别人。有些人身上有一种天性,他本已有钱有名,但想钻入政治圈儿去,只为了去支配别人。初尝权利的滋味,还颇觉味美,但除少数例外不提,二度竞选美国总统的人,不是不知“何以利吾身”,大概就是身不由己。他去再度竞选,因为他所属的政党要他去竞选。若说报效国家,于理欠通,因为反对派里不是也有人如此呼喊吗?至于为名,苏东坡知道,即便是身为宰相,也不能在他不朽的文名上有丝毫增减。他又何求于政治?他又能有何成就?
在三月初三,他还胸怀坦荡,与朋友畅游甚乐,在定惠院后面商家花园逍遥终日,酒宴之后,他还在一个小楼上酣睡一觉。醒后,漫步踱出东门,在东门看见商店一个大木盆,买下来,预备存水浇瓜。然后沿着一条小溪,进入何氏花园。何家正在房旁添盖厢房,请他稍留,在竹林中喝几盅。一个朋友端出一盘糕,东坡巧予命名为“何甚酥”。大家都喝酒,只有参寥和尚只喝枣汤。苏东坡忽然急想回家。他看见何氏园有橘子树,他要了几棵树苗,要回去种在雪堂的西畔。
两三天之后,消息到来,要把他改调他处。虽然名义上他还是在贬谪中,可是能自由住在一个美丽而富有的城市了。有数天的工夫他犹疑不决,是否应当奏请继续住在黄州。后来又一想,这道新任命是皇帝的一分好意,他终于决定遵奉圣命,放弃东坡的农舍。他数年的辛勤,弃于一旦,也许他还要在别的地方,重新创建一个农舍,一切要从头做起呢。
可是,甚至在他这样困难情况之下,调职之后,他的政敌还不肯把他放松。当时一个作家记了下面一个故事:苏东坡给皇帝上了谢表,皇帝向四周一看,告诉群臣道:“苏轶真是天才。”
他的政敌甚至想在他一篇例行公事的谢表里找他的毛病。政敌说:“臣以为他在谢表里还是口出怨言。”
皇帝感到意外,问道:“怎见得?”
“在这谢表上,他说他和他弟弟考过殿试,却用‘惊魂甫定,梦游缧绁之中’。他不是说他们以坦白批评朝政的策论考中,但是现在却以批评朝政而受惩处吗?他是不甘心认错,还是委过与人呢?”
皇帝泰然道:“我很了解他,他心里是好意。”
小人因此才闭口无言。
苏东坡准备搬家,也费了几十天工夫。他决定先到高安看弟弟子由,留下孝顺的长子迈带领家眷,在他从子由处回来时,大家在九江碰头。
现在官方纷纷为他设宴饯行,很多朋友请他题字留念,这个,他当然提笔沾墨一挥而就。很快就应酬完毕。就在这时,歌妓李琪也收到他赠的一首诗,使她得以名垂后世。在邻人和朋友为他送行的宴席上,他写了下列的一首词:
〖归去来兮,吾归何处……人生底事,来往如梭,待闲看秋风,洛水清波,好在堂前细柳,应念我莫剪柔柯。仍传语江南父老,时与晒鱼蓑。〗
一大群人送他启程。那群人里有士绅,有穷人,有各色人等。我们知道名字的那些邻居朋友,一直把他送到船上的,计有十九人。路两旁也有他的朋友、陌生人、农人,也有感激他的穷父母,怀里抱着孩子,那孩子的命就是这位行将离去的文人搭救的,十九个送他的人一直送到慈湖,在苏东坡最后离去之前,大家又一齐消磨了几天。
但是另外有三个朋友,一直陪他到九江。一个是老朋友陈慥。另外一个是和尚参寥,他和苏东坡是在徐州认识的,后来在黄州突然出现,和他住了大概一年。在中国古代,没有人像出家人游踪之广的,不但因他们完全空闲行动自由,也因为他们走到何处都有他们的旅馆住,那就是有他们的寺院。参寥决定到九江庐山去住。
第三个朋友是道士乔今,他现在大约有一百三十岁,据传说,后来他又从坟里复活。到了九江,苏东坡离开了他本要走的路途,又走了陆路一百多里,为了把这位老道士交给他在兴国的一个朋友照顾。乔个喜爱鸟兽,永远带着他养的鸟兽一同旅行。据子由说,最后此一老人是被骡子踢伤而死的。又过了几年之后,一个和尚告诉子由,说最近在某处遇见另一个和尚,那个和尚说他自己是乔今,并且说在黄州结识了苏东坡。子由打听那个和尚的样子,说此话的和尚所描写的和那个老道士完全一样。在听这个故事的那些人之间,有一个是兴国太守的儿子,他回家把此事告诉了他父亲。为了要证实乔今的死而复生,那位太守下令重开乔今的坟,只发现了一根手杖和两块腔骨。尸体不见了。
苏东坡和参寥一同游庐山数日。在数百和尚之中曾引起极大的轰动,因为消息已在他们中间传开,大家都说:“苏东坡来了!”虽然苏东坡只写了三首游庐山诗,其中一首成了描写庐山最好的诗。
东坡去看弟弟子由时,三个侄子迎接他,他们是走出八里地前去迎接的。兄弟们已经四年没见,子由肥胖了些。他看来并不太健康,因为他夜里费好多时间练瑜珈术。监酒官的办公室就在一所小破房子里,既露风露雨又摇摇欲坠,俯首便是江边。据子由说:“旧以三吏共事,余至,其二人者适皆罢去,事委于一。昼则坐市区震盐沽酒,税豚鱼,与市人争寻尺以自效。夜归筋力疲废,辄昏然就睡,不知夜之既旦。旦则复出营职。”
苏东坡在那儿住了六七天,然后顺流而下到九江,好与家属相会。和家属一同顺长江下行,七月到南京。在南京,朝云生的儿子才十个月大,患病而死。这对父母是个极大的打击,尤其是对年轻的母亲。苏东坡在一首记孩子死的诗里,他说孩子的母亲终日在床上躺着,精神恍惚,东坡虽然能擦干自己的眼泪,听见朝云哭,实在难过。东坡有“我泪犹可拭,母哭不可闻”诗句。朝云没有再生第二个孩子。
在南京时,苏东坡去看王安石,王安石已经是疲惫颓唐的老人。苏东坡和他讨论诗与佛学多日,因为二人都是大诗人并深信佛学,自然有好多话说。有一个故事流传,说苏东坡一次按固定的韵脚和题目和王安石作诗,胜过了王安石,王安石便中途作罢。二人谈话时,苏东坡直言责备王安石不该引发战事,不应该迫害读书人。
苏东坡说:“我有话要跟你说。”
王安石立刻脸上变色道:“你要提起往事?”
苏东坡说:“我要说的是国事。”
王安石才镇静了一点儿说:“说吧。”
苏东坡说:“汉唐亡于党祸与战事,我朝过去极力避免此等危机。但是现在却在西北兵连祸结,很多书生都被送往东南。你为何不阻止?”
王安石伸出二指向东坡说:“这两件事是由惠卿发动,我今已退休,无权干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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