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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15年6月
没有比火炮声更响的声音了。尤其是那声音在你耳边响起的时候。
那感觉就像是被虚无狠狠地捶了一拳。爆炸让你心惊胆战,头晕目眩,不知道世界是否真的在摇晃,又或者只是双眼在欺骗你。也许这根本不重要。也许两者都是真的。但问题在于,周围的确在摇晃。
炮弹打中了什么。船身破碎,木片飞溅。有的人断手断脚,还有人在死去的几秒前低头看着自己不复存在的下半身,开始尖叫。在炮弹命中之后,你能听到的只有船壳碎裂的声音,以及濒死者的尖叫。
你的反应大小取决于距离炮口有多近。我得说,没有人能习惯火炮发射的响声,那感觉就像在你的世界里撕开了一个口子,但诀窍在于,你必须迅速恢复过来,而且要比你的敌人更快。
我们当时乘着布拉马船长的船,在离开古巴的布埃纳维斯塔海角时,英格兰人发起了攻击。我们把那艘双桅帆船上的船员叫作“英格兰人”,虽然我们之中的大多数人都是英国人,我自己也在英国土生土长,并在心中视其为故乡。不过这些对海盗来说毫无意义。海盗是国王陛下的敌人(乔治国王已经继承了安妮女王的位置),是王室的敌人,因此也就是王家舰队的敌人。因此当我们在地平线上看到那面红色旗帜,察觉那艘乘风破浪朝我们驶来的护卫舰,还有甲板上跑来跑去的人影时,我们所说的只是:“有船帆!英格兰人攻过来了!英格兰人攻过来了!”根本没去在意自身国籍之类的细节。
光是生存这件事已经够我们忙的了。
那艘船接近得很快。我们正想转向离开它的火炮射程,它却已直冲过来,与我们的船首擦身而过,我们甚至能看清对面船员的眼睛,他们嘴里闪闪发光的金牙,还有手里的利器反射的阳光。
那艘船的侧面喷出一团团烈焰:排炮发射了。金属撕裂了空气。炮弹命中之时,船壳应声破碎。这个白天原本就细雨绵绵,但弥漫的硝烟让周围仿佛夜晚。硝烟钻进我们的肺里,让我们咳嗽连连,呼吸滞涩,也加剧了我们的混乱和恐慌。
然后那种天摇地动的感觉便会涌现,你会心惊肉跳,不时揣摩自己是否中了弹,是否已经死去,也许自己早就上了天堂。更可能的情况是——至少对我来说——下了地狱。这么说的话,我肯定是身在地狱之中,因为地狱里就是这样烟雾腾腾,到处都是火焰、痛苦和尖叫。所以无论死去与否,都没什么不同。无论如何,你都身在地狱。
听到第一发炮弹命中的声音,我抬起双臂护住自己。幸好如此。我能感觉到原本会刺进我的脸部和双眼的碎木片嵌进了手臂里,那力道足以让我蹒跚后退,然后绊倒在地。
他们用的是棒状弹。只要距离够近,硕大的铁棒能在任何东西上撞出一个窟窿。这一炮造成了相当大的破坏。那些英格兰人不打算跟我们打接舷战。而作为海盗,我们会尽可能减少对目标船只的破坏。我们的目标是登船并抢掠,有必要的话,花上几天的时间都行。如果击沉了对方的船,再想拿走战利品可就难了。但那些英格兰人——至少是他们的指挥官——要么是知道我们的船上没有财宝,要么根本不在乎。他们只想消灭我们,以这个目的来说,他们的进展非常顺利。
我勉强站起身,发觉有某种温暖的东西顺着我的手臂流下。我低下头,看到了顺着碎木片滴落的鲜血。我龇牙咧嘴地拔出木片,丢到甲板上,在压抑痛楚的同时眯起眼睛,透过硝烟和雨幕看向对面。
那艘英国双桅帆船的船员发出一阵欢呼,船身从我们的右舷掠过。接下来便是滑膛枪和燧发手枪噼噼啪啪的枪声。恶臭弹和榴弹纷纷飞来,在甲板上炸开,造成了更多的混乱和破坏,令人窒息的烟雾悬停在我们头顶,就像一块裹尸布。尤其是恶臭弹释放出的浓郁的硫磺气体,让人双膝发软,令空气浓稠乌黑,难以视物,更别提判断距离了。
但即便如此,我也看到了他,那个戴着兜帽的身影就站在艏楼甲板上。他交叠双臂,身披长袍,举手投足都散发出对眼前一切的漠不关心。我能从他的姿势和兜帽下的那双眼睛看出来。有那么一会儿,那双眼睛定格在了我的身上。
紧接着敌船便被烟雾所掩盖。在弥漫的硝烟、炽热的雨幕和呛人的硫磺气体中,它就像一条幽灵船。
我能听见的只有木头粉碎和人们尖叫的声音。到处都是死者,散落的碎木板上洒满了他们的鲜血。透过主甲板上的一道裂缝,我看到了涌入下层甲板的海水,从我的头顶传来木头的呜咽和横桅索的断裂声。我抬起头,看到我们的主帆已被链弹毁掉了一半。瞭望手倒挂在瞭望台下,脑袋已被削去了大半,其他人开始攀爬横索处的绳梯,试图割断破损的桅杆,但为时已晚。船身已经开始倾侧,逐渐沉入水中,就像个正要泡澡的胖女人。
烟雾渐渐散去,我看到那艘英国双桅帆船正在转向,它在水中画出一个椭圆形,打算使用右舷的火炮。但它不太走运,还没等船身完全转过来,吹散烟雾的那阵风就停了,原本饱满的风帆垂落下来,船速也明显减缓。我们有了第二次机会。
“操纵火炮!”我大喊道。
我们的船员中仍能站立的那些匆忙赶到火炮旁。我自己操纵一门回转火炮,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这边进行舷侧齐射,我们的炮弹重创了敌船,造成的破坏几乎能跟他们刚才的攻击媲美。现在轮到我们欢呼了。我们扭转了败局,即使算不上胜利,但至少幸运地逃过了一劫。甚至有人开始觊觎那艘英国船上可能会有的财宝,最乐观的那几个拿上了登船抓钩和斧头,准备把敌船拖过来,来一场接舷战。
接下来的意外让他们的如意算盘落了空。
“弹药库!”有人大喊道。“弹药库就要爆炸了!”
这个消息引来了一阵尖叫,我站在回旋炮旁看向船首,透过船壳的裂缝看到了熊熊火焰。与此同时,船尾传来船长的呼喊声,而在敌船的艉楼上,那个身穿长袍的男人一跃而起。我没有夸张。他交叠双臂,轻巧地一跃便踏上了扶手,下一秒便跃到了这边船上。
有那么一瞬间,跃入空中的他就像一只雄鹰,他的长袍在身后铺展开来,伸出的双臂仿佛一对羽翼。
下一秒,我看到布拉马船长倒了下去。那个戴兜帽的男人蹲在他身边,抽回手臂,衣袖里伸出一柄袖剑。
那剑刃。一时间,我被那武器吓呆了。甲板上的火焰让它仿佛有了生命。紧接着,那个戴兜帽的男人将利刃深深刺进了布拉马船长的身体。
我站在那里,手持弯刀,目瞪口呆。我听到身后依稀传来船员们的呼喊,他们正徒劳地阻挠着朝弹药库蔓延的火势。
就要爆炸了,我心烦意乱地想象着那里成桶的火药。弹药库会爆炸的。那条英国船离得很近,这次爆炸肯定会在两条船的船壳上各自留下一个大洞。这些我心知肚明,但我感到的却只是心烦而已。兜帽男人的身手让我看入了迷。那位死神的代理人对周围的残酷景象视若无睹,他不慌不忙,静候着出手的时机。
杀戮已然结束,布拉马船长不再动弹。那位刺客从船长的尸体上抬起头,我们的目光再次交汇,只是这一次他的眼里闪烁着精光。下一刻,他站起身来,轻盈地跃过尸体,朝我冲来。
我举起弯刀,不打算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他手下。就在这时,船尾——那是弹药库所在的位置,其他船员显然没能阻止烈火的魔爪伸向储存的火药——发生了惊人的爆炸。
冲力将我推离甲板,飞入空中,而在那一刻,我的心却无比安宁。我不知道自己是生是死,肢体是否完整,不过那一刻的我并不在乎。我不知道自己会落到哪儿:是重重摔落到甲板上,折断我的脊梁骨,还是被断裂的桅杆刺穿,或是被抛进已经形同炼狱的弹药库之中。
又或是我没能料到的那个去处:我径直掉进了海里。
我也许还活着,也许已经死去,也许神志清醒,也许人事不省。总之,我的身体似乎漂浮在接近海面的位置,我看着眼前那些不断变化的黑色、灰色和火红色的斑点——那是船只燃烧时的景色。一具具死尸从我身边经过,沉入海底,他们瞪大眼睛,仿佛死前最后的感觉是惊讶。他们拖曳的内脏和肌腱就像触须,血液染红了海水。我看到一根破碎的后桅杆在海水里打着转,拖着纠缠在索具上的尸体沉向海底。
我想起了卡罗琳。想起了我父亲。然后是我在帝王号上的冒险。我想起了拿骚,那里只有一条法律:海盗的法律。不用说,我还想起了自己是如何在“黑胡子”爱德华·萨奇的指导下,从私掠船员成为海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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