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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戈在三月二十日返回到布雷泽夫托赫特。他已经一刻不停地走了一整天了。与他到欧罗什的旅途相比,他的回程之旅处在一种半睡眠状态中,因此路也显得短了。他很惊讶,居然如此快就看见了自己村子的外沿。他不知道是为什么,于是放慢了脚步。他的心也跳得慢了些,他的日光看上去是在研究那些环绕村子的小山。雪已经融化了,他想。但是那些野石榴树还在那儿。他尽情地呼吸着,仿佛觉得浑身轻松了。不管怎样,他曾经以为那些残雪会以毫无生气的姿态对待他。
那里就是他犯事儿的地方了。一个小小的穆拉内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已经被堆起来了。乔戈在它前面停下。有那么一刻,他觉得自己要朝它扑过去,移开那些石头,把它们铺散在四周,把坟墓的痕迹抹除。他一边在大脑里想象着这个举动,一边用手狂热地搜寻路旁的鹅卵石。终于他找到了一块,他的手笨拙地挪动着,仿佛安错了位置,把那块石头朝石堆扔去。石块击中了石堆,发出一声闷响,绕着石堆的中轴线翻滚了两三次,最后躺在了其他石块中。乔戈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块石头,仿佛它会重新滚上来似的,但它现在看起来像是回到了自己命定的归宿,似乎在很久以前就被人扔在那儿了。乔戈并没有因此而恼怒。
他盯着那个石堆。这里留下的是……是……(他想说的是,别人的命),但是他内心里在想,这里即将留下的是我自己的命。
所有那些痛苦的折磨,不眠之夜,与父亲的无声的斗争,他自己的犹豫,他的徘徊不定,他的苦难,带给他的都不过是这些没有意义的光秃秃的石头。他试图不理会它们,但他不能无动于衷。身边的世界开始迅速地消解,一切都消失了;他,乔戈,石堆,是唯一被留在地球上的东西。为什么?这算什么呢?这个问题像石头一样赤裸裸的。它时时处处都在伤害他。主啊,它多伤人啊!最后他终于找到了移动的力量,可以让自己快快走开,尽可能远地逃离掉,即使最远的地方就是地狱,但无论是什么地方,都要好过此刻他待的这个地方。
乔戈的家人以一种安静的温暖欢迎了他。父亲简单地问了问他的旅程,母亲一直激动地看着他。他说走了那么长的路、那么久没睡,他觉得非常累,于是便上床去睡觉了。有好长一段时间,库拉中的脚步和低语搅得他无法人眠,可他最终还是凑合着睡着了。第二天,他很晚才起来。我在哪里?他问了自己有两三次,然后又接着睡。他最终起床的时候,觉得头昏昏的,像是塞了海绵一样。他什么也不想做,甚至不想思考。
一天过去了,然后是第二天、第三天。他把家里的每一个房间都检查了一遍,无精打采地看着很长时间以来都需要修补的一面墙的一小块部分,或是冬天里塌陷下来的屋顶的一个角落。他无心工作。最糟糕的是任何修补看来都对他无济于事。
这已经是三月的最后几天了。四月很快就将到来。开始一半是白的,剩下一半是黑的。四月之死。如果他没有死,就会在庇护塔中茕茕孑立、消沉地待下去,他的眼睛会在黑暗中失去神采。因此,无论是哪一种结局,即使他仍然活着,他也将再也看不到这个世界。
那些昏昏欲睡的日子过去后,他的思绪又开始激动起来了。他脑中想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找到一个让他远离死亡与盲目的办法。只有一个办法,他仔细地考虑着:做一个巡游的伐木人。那是离开高原的山民们的传统行当。他们肩上扛着斧头(他们把斧柄塞进束腰外衣里,而闪着黑色光芒的锋利的斧头则出现在他们的脖颈后,像是鱼的鳍),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用一声拖长的悲鸣让人们明白他们的意图:“要砍木头吗?”不,还是待在四月之死(现在他能肯定,这个只出现在他头脑中的字眼儿,会被所有人理解和运用)的现实里吧,不要去那儿,在被雨淋脏了的城市里,一个不幸的伐木人只会臣服于那些经常覆盖着一层黑灰的有木栅的排气孔(在斯库台,他曾经见过一个山民在那种有木栅栏的通风装置旁劈柴火)。不,永远不要——还是选择四月之死吧。
一天早上——那是在三月的倒数第二天,当他走下库拉的石台阶时,发现与父亲面对面地相遇了。他不想一直尴尬地沉默着,可是当时确实谁也没说话。终于,像是从一堵墙后面,传来了这样的话:
“嘿,乔戈,你想对我说什么?”
他回答道:“父亲,我想在我剩下的这些日子里出去逛逛。”
父亲看着他的眼睛有好长一段时间,什么话也没说。真的,乔戈迷迷糊糊地想,那并不重要。实际上,还真的不值得为那个跟父亲较劲。到今天为止,他们已经争论得够多的了。早两个星期,晚两个星期,真的没有任何不同。他可以不用看那些大山了。说实话,他刚才表达的倾向是愚蠢的。他开始说,不,逛逛其实没什么用,父亲。但是父亲已经上楼去了。父亲过了一会儿再次下来,手里拿了一个钱袋。跟那个装着血税钱的钱袋相比,这个显得非常小。父亲把钱袋递给他。
“去吧,乔戈。旅途愉快。”
乔戈把钱袋接了过来。
“谢谢,父亲。”
父亲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但是不要忘了,”他低声说,“你的休战协定在四月十七日就结束了。”他再一次说道,“不要忘了,我的孩子。”
乔戈已经在高原上闲逛了好些天了。所有类型的道路、公路两旁的客栈、陌生人的脸。虽然在自己的村子里封闭了如此长的时间,他总是认为拉夫什的其余部分在某种程度上是被冻结了,尤其是在冬天。但事实完全不是他以为的那样。高原是一个非常忙碌的地方。一条不息的人流,从高原的四面流向中央,或者走绕着高原的另一条路。一些人从一个方向来,其他人则来自相反的方向;一些人上山,一些人下山;而大多数上山和下山的人都是处在同一趟旅行的过程中,他们来来回回了太多次,以至于在他们旅途的末尾,他们也无法说出他们所处的地方是比出发的地方高了还是低了。
有时乔戈会想日子是怎样过去的。时间的移动对他来说非常奇怪。在某一个小时段,一天对他来说似乎是无止境的,然后,突然,就像一滴水在桃花的花瓣上抖动了好一阵之后掉了下来,一天会粉碎,会死亡。四月已经到来了,但是春天的踪迹依然难觅。有时,他看见高山顶端那些浅蓝色的边际就会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沮丧。好吧,四月已经来了,在客栈里相熟的旅人们说到处都是四月了。春天来了。实际上,今年的春天特别迟。然后他想起父亲警告过的休战协定的结束,说得更确切些,不是警告的全部,甚至也不是部分,仅仅是那些字眼儿:那句话结束时的“我的孩子”。同时,他还想起从四月的开端直到四月十七日的那部分,想到每个人都有一个完整的四月,而他的四月却被斩断、砍掉了。然后他试图不去想那些,于是开始倾听那些旅人们讲的故事。让他惊讶的是,即使他们的袋子里没有面包也没有盐,但从来都不会缺少故事。
在客栈里能听见关于各种类型的人与时代的一堆事实和轶事。他经常站在后面,很乐于不被任何人打扰,只是侧耳倾听。有时他的思绪在游荡,试图抓住那些故事中和自己的情况贴切的或是相反的部分,想把自己的生活同别人的故事掺和在一起,但是那种融合并不总是很容易做到。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事情也许会这样进行下去,直到他旅行结束。一天,在一家叫做“新客栈”(大多数客栈不是叫“新客栈”就是叫旧客栈”)的客栈里,他听到人们提到一辆马车。一辆里面镶着黑色天鹅绒的车。一辆从城里来的,装饰得非常考究的马车。也许是她,他想知道,于是他紧张地听着。是的,当然是她。现在他们在谈论一个城里来的美丽的女人,她有好看的眼睛和栗色的头发。
乔戈很惊讶。他四下里寻找着说这话的人,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这是客栈里的一间房间,肮脏,有一股刺鼻的烟味和潮湿的木头味儿,而且似乎那还不够,那些谈论着那个女人的嘴巴都同时喷出一股烟草和洋葱的臭味。乔戈四处打量,似乎要说,等等,这是该谈论她名字的恰当的地方吗?但是他们继续说着、笑着。乔戈就像一个在陷阱中的人,在听与不听之间摇摆,耳朵里一阵轰鸣。突然间,他完全明白了,这就是他进行此次旅行的原因。他曾经试图对自己隐瞒。他曾经固执地从自己的头脑里把它遣散,压制它,但是那个理由仍然在那里,在他的内心里:如果他已经出发在路上,那不是为了看山,而是为了再次看到那个女人。他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一直在寻找那辆有着奇怪轮廓的马车,那辆马车在高原上永远不停地滚啊滚,而他,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对它喃喃道:“为什么你要在这些地带漫游,蝴蝶马车?”事实上,有着阴郁的外观、青铜的门柄和复杂的线条的那辆马车,让他想起了他曾经见过的一副棺木,在他去往斯库台的路上,在大教堂里,在一个葬礼的行列和庄严的风琴乐声中。在那辆马车里,在蝴蝶棺木里,是那个有着栗色头发的女人的眼睛,他曾经带着一丝甜蜜和一种特殊的情感呼吸,那是他在世上的任何生命面前都不曾有过的。他一生中曾经看过许许多多双女人的眼睛,那些眼睛有的热情,有的含羞,有的激动,有的敏锐,有的狡猾,或者骄傲,但是从来没有一双眼睛像她的那样。它们忽远忽近,有时可以读懂有时却高深莫测,有时冷漠有时充满同情。那一瞥,会唤起渴望,有某种特质抓住你,把你带到很远的地方,超越生命,超越死亡,到你能够以安详平静之心看待你自己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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