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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爱犬颗韧(第1页)

爱犬颗韧颗韧脸上头次出现人的表情,是在牠看牠兄姊死的时候。那时颗韧刚断奶,学会了抖毛,四只脚行走也秩序起来。牠被拴着,还没轮着牠死。牠使劲仰头看我们;牠那样仰头说明我们非常高大。我们这些穿草绿军服的男女,牠不知道我们叫兵。牠就是把头仰成那样也看不清我们这些兵的体积和尺度。牠只看到我们的手掐住牠兄姊的头,一拧。然后牠看见牠狗家族的所有成员都在树上吊得细长,还看我们从那些狗的形骸中取出粉红色的小肉体,同时听见这些兵发出人类的狂吠:“小周个龟儿,剥狗皮比脱袜子还快当!”“烧火烧火,哪个去烧火?”“哪个去杵蒜?多杵点儿!”颗韧这一月狗龄的狗娃不懂我们的吠叫,只一个劲仰头看我们。牠看我们庞大如山,渐渐遮没了牠头顶一小片天。

在这时,牠的脸复杂起来,像人了。我们中没一个人再动,就这样团团围住牠。牠喘得很快,尾巴细碎地发抖。牠眼睛从这人脸上到那人脸上,想记住我们中最狰狞的一个脸谱。谁说了:“这个狗太小!”这大概是把牠一直留到最后来宰的原因。牠越喘越快,喘跟抖变成了一个节奏。牠不晓得我们这些刽子手偶尔也会温情。“留下牠吧。”谁说。“牠怪招人疼的。”谁又说。谁开始用“可爱”这词。谁去触碰牠抖个不停的小尾巴。牠把尾巴轻轻夹进后腿,伤心而不信任地朝那只手眨一下眼。谁终于去解牠脖颈上的绳子了。牠腼腆地伸舌头在那只放生的手上舔一下;明白这样做是被允许的,牠才热情殷切地舔起来,舔得那手不舍得也不忍心抽回来了。

第二天我们结束了演出,从山顶雷达站开拔,谁的皮帽子里卧着颗韧。打鼓的小周说:“就叫牠颗韧。”都同意。那是藏民叫“爷儿们”的意思。颗韧一来是男狗,二来是藏族。颗韧也认为这名字不错,头回叫牠,牠就立刻支起四肢,胸脯挺得凸凸的。我们的两辆行军车从山顶转回,又路过山腰养路道班时,一条老母狗冲出来,拦在路上对着我们哭天抢地。牠当然认得我们;牠又哭又闹地在向我们讨回牠的六个儿女。昨天我们路过这里,道班班长请我们把一窝狗娃带给雷达站。雷达站却说他们自己粮还不够吃,哪里有喂狗的。小周说:“还不省事?把牠们吃了!”进藏让脱水菜、罐头肉伤透胃口的我们,一听有活肉吃,都青面獠牙地笑了。颗韧这时候从皮帽里拱出来,不是叫,而是啼哭那样“呜”了一声。牠一呜,老狗便听懂了它:那五个狗娃怎样被杀死,被吊着剥皮,被架在柴上“嘟嘟”地炖,再被我们用树枝削成的筷子杵进嘴里,化在肚子。

颗韧就这样“呜呜……”,把我们对牠兄姊所干的都告发给了老狗。老狗要我们偿命了。灰的山雾中,牠眼由黑变绿,再变红。谁说:“快捂住小的!不然老的小的对着叫,道班人一会就给叫出来了!”颗韧的头给捺进帽子里。捺牠的那只手很快湿了,才晓得狗也有泪。老狗原地站着,身子撑得像个小城门。牠是藏狗里头顶好的种,有匹鹿那么高,凸额阔嘴,一抬前爪能拍死一只野兔;牠的毛轻轻打旋儿,尾巴沉得摆不动一样。车拿油门轰牠走,牠四条腿戳进地似的不动。要在往常准有人叫:“开嘛!辗死活该!”这时一车人都为难坏了:不论怎样颗韧跟我们已有交情;看在牠面上,我们不能对牠妈把事做绝。颗韧的哽咽被捂没了,只有嗤嗤声,像牠被委屈憋得漏了气。老狗渐渐向车靠拢,哭天抢地也没了,出来一种低声下气的哼哼,一面向我们屈尊地摇起牠豪华的尾巴。

牠仍听得见颗韧,那嗤嗤声让牠低了姿态。等老狗接近车厢一侧,司机把车幌过牠,很快便顺下坡溜了。车拖着一大团尘烟,那里面始终有条疯跑的老狗,从黑色跑成灰色。牠没追到底,一辆从急弯里闪出的吉普车压扁了牠。颗韧恰在这一刻挣脱了那只手,从皮帽子里窜出来。牠看到的是老狗和路面差不多平坦的身体。牠还看到老狗没死的脸和尾巴,从扁平的、死去的身子两端翘起,颤微微,颤微微地目送颗韧随我们的车消失在路根子上。颗韧就那样呆傻地朝牠妈看着。其实牠什么都看不见了:车已出了山。颗韧这下谁也没了,除了我们。牠知道这点,当我们唤牠,喂牠,牠脸上会出现孤儿特有的夸张的感恩。牠也懂得了穿清一色草绿的,叫兵的人,他们比不穿草绿的人们更要勇猛、凶残,更要难惹。兵身上挎的那件铁家伙叫枪,颗韧亲眼看见了它怎样让一只小獐子脑壳四迸。

颗韧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只瞬间就没了命的生灵,良久,才缓缓转头,去认识那黑森森的枪口。颗韧同时也明白我们这群叫作兵的恶棍是疼爱牠的,尽管这爱并不温存。这爱往往是随着粗鲁加剧的。牠不在乎“狗日的颗韧”这称呼,依然欢快地跑来,眼睛十分专注。我们中总有几个人爱恶作剧:用脚将牠一身波波的毛倒撸,牠一点不抗议,独自走开,再把毛抖顺。有几个女兵喜欢把手指头给牠咬,咬疼了,就在牠屁股上狠打一巴掌。两个月后,颗韧再不那样“呜呜”了,除了夜里要出门解溲。有次我们睡死过去,牠一个也呜呜不醒,只好在门拐子里方便了。清早谁踩了一鞋,就叫喊:“非打死你,颗韧!屙一地!”牠听着,脑袋偏一下,并不完全明白。但牠马上被提了过去,鼻子尖被捺在排泄物上:“还屙不屙了?还屙不屙了?”问一句,牠脑门上捱一掴子。起先牠在巴掌搧下来时忙一眨眼,捱了四五下之后,牠便把眼睛闭得死死的。牠受不住这种羞辱性的惩罚。放了牠,牠臊得一整天不见影。从此怎样哄,牠也不进屋睡了。十月底,雪下到二尺厚,小周怕颗韧冻死,硬拖牠进屋,牠再次“呜”地吶喊起来。小周被牠的倔强和自尊弄得又气又笑,说:“这小狗日的气性好大!”那夜,气温降到了零下三十度,早起见雪地上满是颗韧的梅花瓣足迹:牠一夜都在跑着取暖,或是找地方避风。四个月大的颗韧是黄褐色的,背上褐些,肚下黄些。

跟了我们三个月,牠知道了好多事:比如用绳子把大小布片挂起,在布片后面竖起灯架子,叫作装舞台。舞台装完,我们要往脸上抹红描黑,那叫化妆。化妆之后,我们脱掉清一色军服,换上各式各样的彩衣彩裙,再到舞台上比手划脚,疯疯癫癫朝台下的陌生人笑啊跳的,那叫作演出。演出的时候,颗韧一动不动地卧在小周的大鼓小鼓旁边,鼓一响,牠耳朵随节奏一抖一抖,表示牠也不在局外。牠懂得了这些吵闹的,成天蹦跶不止的男兵女兵叫演出队。牠还懂得自己是演出队的狗。颗韧最懂的是“出发”。每天清早,随一声长而凄厉的哨音,我们像一群被迫躜笼子的鸡,一个接一个拱进蒙着帆布的行军车。

逢这时颗韧从不需任何人操心,牠总是早早等在车下,等我们嘟哝着对于一切的仇恨与抱怨,同时飞快地在自己被囊上坐稳,牠便“蹭”地一下将两只前爪搭上第二阶车梯,同时两个后爪猛一蹬地,准确着陆在第一层梯阶上。再一眨眼,牠已进了车厢,身手完全军事化,并也和我们一样有一副军事化的表情,那就是缄默和阴沉。这时牠和我们一块等冯队长那声乌鸦叫般的“出发!”这声乌鸦叫使颗韧意识到了军旅的严酷。过了金沙江,路给雪封没了。车一动一打滑,防滑链当啷当啷,给车戴了重镣一般。我们的行军速度是一小时七八公里,有时天黑尽还摸不到宿营的兵站。这天我们的车爬上山顶,见一辆邮车翻在百米来深的山涧里,四轮朝天。“司机呢?”有人问。“找下巴颏去了。”有人答。听到此谁呻吟一声:“嗯……哼……”回头,见司机小郑蹲在那里,眼球跟嵌在韧烂的牛头上一样灰白灰白。我们都看着他。他又“嗯”一声,鼻涕眼泪一块下来了。“头晕……”他哼着说:“开、开不得车了。”开头一辆车的司机班长说:“装疯迷窃!”小郑一边哭一边说:“头晕得很,开不得车。”我们都楞着,只有颗韧跑到小郑身边,在他流泪淌鼻涕的脸上飞快地嗅着,想嗅出他的谎言。司机班长上去踢小郑一脚,小郑就干脆给踢得在雪地上一滚。

“站起来!”班长说。“脚软,站不起。”小郑说。“郑怀金,老子命令你:站起来!”班长喊道。小郑哭着说:“你命令。”他仍在地上团着。冯队长说:“算了,这种尿都諕出来的人,你硬逼他开,他肯定给把车翻到台湾去。”于是决定把两辆车用铁缆挂住,由司机班长开车拖着走。到一个急弯,冯队长命令大家下车,等车过了这段险路再上。全下来了,包括颗韧。班长突然剎住车,从驾驶舱出来,问:“为啥子下车?”冯队长说:“这地方太险,万一翻下去……”班长打断他:“死就死老子一个,是吧?”冯队长意识到失口,脸一僵,忙说:“空车好开!”班长冷笑:“空车?空车老子不开。要死都死,哪个命比哪个贵!”他将他那把冲锋枪杵在雪里,人撑在枪把上,俨然一个骁勇的老兵痞。冯队长说:“不是防万一?”“万一啥子?”“万一翻车……”“再讲一个翻字!”冯队长不吱声了。

他想起汽车兵忌讳的一些字眼,“翻”是头一个。这时几个男兵看不下去,异口同声叫起来:“翻、翻、翻……”班长眼神顿时野了,把冲锋枪一端,枪口把演出队划一划。男兵们也不示弱,也操出长长短短几条枪,有一条是舞蹈道具。都一动不动,只有眼睛在开火。颗韧不懂这一刻的严峻,不断在雪里扑来扑去,给雪呛得直打喷嚏。或许只有牠记得,我们枪里的子弹都打空了,打到那两匹獐子、五只雪獭上去了。冯队长这时说:“好吧,我上车。我一人上车!”双方枪口耷拉下来。冯队长一个鹞子翻身,上车了,对车下转过脸,烈士似的眼神在他因轻蔑而低垂的眼帘下烁烁着。“开车!”冯队长喊。车却怎么也发不动。踩一脚油门,它轰一下,可轰得越来越短,越没底气,最后成了“呃呃呃”的干咳。天全黑下来,四野的雪发出蓝光。女兵中的谁被冻得在偷偷地哭。

缺氧严重了,连颗韧也不再动,张开嘴,嘴里冒出短促急喘的白气。偷偷哭的女兵越来越多,捂在脸上的双层口罩吸饱眼泪,马上冻得铁一样梆硬。颗韧明白这个时刻叫做“饥寒交迫”。牠曾与我们共同经历过类似的情形,但哪一次也不胜过这一刻的险恶。牠跟我们一样,有十几个小时没进食了。牠明白所有偷着哭的女兵是因为害怕和绝望。牠还嗅出仍在急骤下降的气温有股刺鼻的腥味。牠也感到恐惧,一动不动地向无生命的雪海瞇起眼。这样的气温里耽两小时,就是死。烧了两件绒衣,仍没把汽车烤活过来。司机班长用最后的体力往车身上踹一脚。他也要哭了。冯队长问他:“咋办?”班长说:“你说咋办就咋办。”过一会他又说:“离兵站还有二十公里,走路去送口信,等兵站派车来拉,肯定是拉一车死猪了!”“那咋办?”冯队长又问。这回是问他自己。“大家都动啊!不准不动!不然冻僵了自己都不知道!”冯队长朝我们喊,一面用手拔拉这个,推搡那个,看看是不是有站着就已经冻死的。小周忽然说:“我看叫颗韧去吧。”我们都静下来。“颗韧跑到兵站只要一小时!”小周很有把握地说。颗韧听大家讨论牠,站得笔直,尾巴神经质地一下下耸动。这事只有牠来做了:把信送到兵站去,让人来救我们。牠那藏獒的血使牠对这寒冷有天生的抵御,牠祖祖辈辈守护羊群的天职给牠看穿这夜色的眼。牠见小周领着我们向牠围过来,在冯队长一口一个“胡闹”的喝斥中,将一只女舞鞋及求救信系在牠脖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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