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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陈墨涵第一次看见石云彪笑了。石云彪笑了,而且不是冷笑,也不是苦笑,是那种在胜利之后由心底涌上脸膛的痛快的微笑,尽管那微笑持续的时间十分短暂。
陈墨涵现在已经作为作战参谋紧随石云彪前后了。
能够当上作战参谋,对陈墨涵来说多少有点意外。那天他当真被赵无妨摔了一百次,严格地说,是他同赵无妨摔了一百次。摔跤这行当,陈墨涵并不陌生,孩童时在蓝桥埠玩过。但是,作为一个军人进行军人式的摔跤,在他来说还是第一次。
他自然不是赵无妨的对手。前十几跤,他尚且能够使出吃奶的劲,像一只初生的牛犊,虽然稚嫩却不畏惧。然而,被摔上三十来个回合之后,他已经是鼻青脸肿,只有招架之功绝无还手之力了。
而赵无妨是不会轻易罢手的。
一个人把另外一个人像死狗一样拖在背上,又像死狗样摔在地下,那种声音有如击鼓,隆重而又生动。人摔人是一件很痛快的事情。摔倒之后,胜利者还要继续辛苦,要大吼大叫,用最肮脏最粗野的语言作为神来之气,把眼前那个不堪一击瘫倒在地的读书虫激活,像气球一样一点一点地撑起来,让他愤怒,让他仇恨,让他用屈辱把自己膨胀成一个庞然大物。然后,再把他拖在背上,再把他摔在地下,再让他瘪掉,如此周而复始循环不停,其乐无穷。
一百次啊,无论是摔别人还是被别人摔,这都不是一个小数目。胜利者的快乐有多少,失败者的屈辱就有多少。当然,摔倒了还必须爬起来,必须为胜利者继续提供打击对象,继续给人家提供快乐的依据,把自己揉成一团软面,再烤成饼子双手献上去给人家品尝。
摔倒了爬起来是一种本能,摔倒了在爬不起来的时候还能爬起来,那就全凭意志了。
大约是在被摔倒五十次之后,也是在度过了漫长的绝望和悲哀乃至痛恨的黑暗之后,陈墨涵感觉到自己的血被摔烫了,年轻的骨骼被摔得喀喀作响,风云滚动的脑海里射进了一条执拗的思路——他娘的不能再让他这么摔下去了,不能让这个狗日的中队长太猖狂了。他开始运用智慧进行还击。他在装死片刻之后,突然一个鲤鱼打挺,跃起一脚,出其不意地踢了赵无妨一个扫堂腿,然后攒足最后的力气跳起来把赵无妨扑在身下。被陈墨涵死死摁在地上的赵无妨几乎喘不上气来,却喘出一声大笑,说你小子还是老实啊,吃了那么多苦头才学会这一招,真是他娘的饭桶。说完一蹦而起,先是抱住了陈墨涵的膀子,然后把他掀到背上,再然后又像麻袋一样把他重重地掼在地上。
陈墨涵顿时感到通体舒泰。这时候已经没有了疼痛,没有了断裂,没有了膨胀,他惟一剩下的只有一个念头了——爬起来,送给他摔,别让他闲着。狗日的摔我吧摔我吧,老子还能站起来!爬起来啊爬起来,给他也来个黑虎掏心。你摔啊你摔啊狗日的看你能把老子怎么样?
赵无妨似乎没有丝毫的同情心,一边摔还一边快乐地大吼大叫:“你小子给我看好了,这一招叫倒踢紫荆;这一招叫金蝉脱壳;嘿嘿,这一招瞒天过海;哈哈,这一招欲擒故纵;嘻嘻,拖刀计;呸呸,回马枪;啊……引蛇出洞;咦……釜底抽薪;喳……猫盘老鼠;喔……双车锁喉……”
陈墨涵感觉他的脑袋已经被摔碎了。读过的那些书被摔碎了。那悠扬的琴声被摔碎了。藏在心海深处那双楚楚动人的少女明媚的眸子被摔碎了——那些已经摔碎了的残渣在赵无妨粗壮而痛畅的喘息声中粘合在一起,聚结而固,被一次又一次讥讽嘲弄和挑衅的炉火灼得通红,锻打成铁。
陈墨涵倒下了九十九次。
第九十九次倒下去的时候,他抱住了赵无妨的双腿,准确地说是抱住了赵无妨的一双脚后跟。然后他使出吃奶的劲想站起来,自然是站不起来的,只能把腰猫成一个直角。说不清楚是用了力,还是凭着自己的身子往下倒,反正他是一头撞到了赵无妨的腰上。
于是乎,赵无妨的两只脚就像踩滑了西瓜皮似的往前哧溜,而上面半个身子则又曲里拐弯地向后仰了去。着地之前两只手还在乱抓乱挠,嘴里还叮里咣当笑得喘不过气——“噢哈哈嗬嘿你狗日的还会……狐狸装死哈哈……偷袭……”
那一跤摔完,陈墨涵在铺上结结实实地躺了六天,到了第七天,他又重返操练场。果然来了一道命令,他当上了第七十九大队一中队的二排长。
前几天接到预先号令,七十九大队扩编为七十九团后,水涨船高,各中队长均递升为营长,排长们也大都升任连长副连长。陈墨涵因为资历浅薄,也缺乏战功政绩,提升过快显然很难服众,经由莫干山提议,石云彪把他调到团部当上了作战参谋。
二
现在,石云彪携陈墨涵等随从正行进在从旅部返回的途中。
从今天起,七十九大队就正式成为新编第七十九团了,他石云彪又重新回到了团长的位置上,也能带兵打仗了。尤其令他扬眉吐气的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刘汉英企图搞垮七十九大队的阴谋破产了。
石云彪像是在冥冥中看见了那位七十九军的创始人之一、德高望重而驰名中外、连最高长官部也不得不让步三分的陈上将——那位神圣家族的长者,那位七十九军残存弟兄的佑护神。他那双睿智的眼睛能洞悉一切。刘汉英之流呕心沥血的阴谋,在他的眼皮底下只能算是雕虫小计。就是因为有他的存在,才使七十九军最后的火种得以一次又一次地跨越绝境并且坚韧、缓慢而又不容阻挡地恢复着元气。
当初,在七十九大队即将扩编成团的时候,刘汉英的确使出了十分阴毒的一招。表面看来,他的提案天衣无缝——不是要扩编么?我这个当旅长的也巴不得充实队伍啊,要扩编就扩大成四个营,扩成十八个连,由三百多人扩成一千九百人。这一下行了吧,你石云彪、莫干山该没有话说了吧?此招与左文录提出的“掺砂子”有异曲同工之妙,但是比左案似乎更有高明之处,用刘汉英的话说叫做桃子大了撑破嘴。从三百多人到一千九百人,而且在一个月之内健全编制,兵员何在?军官何来?招募是要招募一部分的,但是你能拒绝友邻的支援么?你能拒绝旅部的调配么?如此一来,这次扩编实际上就成了一次大换血。借此机会,刘汉英就可以冠冕堂皇地从张嘉毓团、马梓威团和旅部直属队给石云彪至少派去二百名军官和八百名骨干。显然,在这二百名军官和八百名骨干中,除了公开的HZB分子可以明确地交代任务以外,即便是普通官兵,每人也都将从吉哈天那里领到几块大洋和一句许诺。那时候,新编第七十九团就再也不是第七十九大队了,看看是你石云彪指挥老子的部队还是老子的部队指挥你?
刘汉英没有料到他的这一步棋又是臭棋。
长官部在他上报的扩编报告上批复如下:鉴于新七十九团军官力量薄弱,不宜即刻升级为甲种团。拟新七十九团为乙种,暂编两个营六个连,团部直辖特务连、工兵连、救护所,兵员九百六十人,其中军官一百八十人,全部从原七十九大队士兵优秀者中产生。另有委任状任命石云彪专任团长,不兼副旅长。
刘汉英感到自己凑上去的脸被人家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显然,这又是军委会里那个姓陈的老东西作的怪。尤其让刘汉英感到恼火的是,在他呈送的报告中,某长官还有这样的批示:刘、文、左所呈方案留存,一年后研究实施。
这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一年以后实施?一年以后石云彪就会把新第七十九团变成原第七十九军的幽灵。到那时候,军官有了,战斗骨干有了,再给他两个营一个连的编制,本旅长就该向他点头哈腰了。
真正是岂有此理。刘汉英差不多愤怒了,认准一条,做出这个混账批示的混账长官,一定是陈老东西的同党。眼下是木已成舟了,刘汉英尽管满肚皮晦气,也只能自己消化了,表面上还得装出宽大为怀甚至满面春风的样子,同石云彪、莫干山等人保持着谈笑风生的上下级关系,其实心里真是苦得很呵。
三
转眼就进入了冬天。处在江淮之间的凹凸山下了一场近年罕见的大雪,山里山外苍茫一片,天地不分。几尺厚的雪层封住了进山的道路,也阻隔了日军“扫荡”的步伐。
早在秋末冬初,刘汉英和一批中高级军官的眷属们就分别从南京、庐州等地辗转进入凹凸山,另有从洛安州、峨嵋州和汝阳城等地过来从军的女学生们,在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围追堵截中,不断有人就范,陆续嫁给自己中意或者勉强中意的军官。如此一来,便给这个深藏在大战腹地的凹凸山一隅山脉,增添了些许安居乐业的气氛。
七十九团的军官成亲的不多,仅有的几名眷属也都在北方,军官们的日子就过得比较清苦。石云彪同莫干山别出心裁,向旅长刘汉英呈报了一个围猎的计划,居然照准了。
由于日军长期封锁,给养十分困难,仅靠凹凸山几十万百姓补充,山南山北国共两军五六千人马分而食之,委实有杯水车薪之虞。虽然两边的部队统一归属最高统帅部,但是南京政府只承认八路军的三个主力师,那些自生自长的地方武装很难得到物资上的保障。杨庭辉的部队早就搞起了生产自给活动,丰衣足食尚且谈不上,但是温饱问题基本上解决了,这就让刘汉英的心里泛出一些说不出的滋味。刘汉英一向以正统的职业军人自居,对于杨庭辉部队的泥腿子游击队作风打心眼里瞧不起。尽管杨庭辉部队的存在可以说同他唇齿相依,对他支撑凹凸山半壁河山是个极为重要的保障,但是当他眼看杨部一天天坐大,他还是感到不安,像是有一种柔软的针芒刺在他的背上,不停地扎来扎去。这种心态很复杂也很微妙。他既不希望失去这个共同抵抗日军的民族伙伴,也委实不希望这个伙伴的羽翼日渐丰满,如果有一天他发现这个伙伴变得比他还强大了,那恐怕就不仅仅是不希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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