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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荩自回南园。又安插了邻家老妪与赵大儿母子做伴的事。
次晨,脚夫赶个大骡子早到。王象荩包好所余井板底下银子,搭上行李骑了,进南门出北门,循驿路而去。
却说王象荩此行,偏偏路上受了几个大惊。
到了宜沟驿住宿,对门店里半夜失了火。风大火猛,那火焰斜飞在半空里,街上喊声如沸。这店里客人,各要夺门而走,店主人不依,总不开门,说:“客人行李要紧,万一开了门,救火人趁着进店,抢了行李,火灭之后,就要说我店家有了转递,有了藏匿,现在火不顺风,我们只得静候。真正火到咱店里,那时开开后门,咱大家逃命,行李付之一烬,这叫‘天塌压大家’,如今爷们只要把盘费收拾好,带在身边。”众客也没的别说。少时,风觉微息,驿丞官督率救火,人多水集,竟把灼天之焰扑灭下去,只烧对门店临街草房三间,后边瓦房不曾沾着。这边店内住客,一夜何曾安枕。到了四鼓,王象荩随众人开发店钱,拉出骡子,搭上行李,出了店门,从水滩泥灰上走过;没一个口中不是“阿弥陀佛”四个字。
一路北行,到了丰乐镇住下。偏偏有个小偷,自墙上翻过来,磕的瓦响,店主人惊的走了。虽说分毫未动,却又一夜不曾安寝。
又一日到了褡裢店,这南头有座龙王庙。王象荩及四个同行的,歇在饭铺里。吃罢饭歇息闲话,只问道:“这是什么庙?”那铺中掌锅老叟道:“额血龙王庙。”又问道:“怎叫的这样稀奇?”老者笑道:“这龙王不治水,单管伺察人。凡人心里有阴私,打庙门前大路经过,没有不犯病的。说起来话长。这龙王原是个上京选官的武举,那日晚上,住在我们邯郸县南关里。店邻有个泼妇,夜间凌辱婆婆,隔墙听的明白,合店人无不旁忿。争乃行路之人,事不干己,只得由他。个个掩耳,不能安寝。到了次日午后,那位武举到了我们这褡裢店,只见天上黑云一大片,自南边邯郸县而来。这位选官的老爷对家人说:‘我若是一条龙,定然把昨晚那个不孝的媳妇挝了。’话未毕,家人只见主人腾空而起,钻到黑云里边去了。这黑云又折回南行,家人只是仓皇无措。过了一个时辰,这选官的老爷,自空中落下,说:‘痛快!痛快!我把那个泼妇一把挝了。’伸手时,五个人指头,变成五个龙的爪。家人看主人面上,全是金鳞。忽一声道:‘肚子硬着疼。”家人道:‘我与老爷揉一揉就好。’忙为解开胸前衣服,不料全身都成了金鳞。立时,坐化成一条龙,又腾空而去。庙后有衣冠墓,墓前有碑。客们看看庙内神像,是照老爷原像捏塑的。”说罢哈哈大笑。行路人好奇的多,都说看一看。有三个先行,王象荩第四。就有一个道:“你们去,我看行李罢。”四人进庙里?”了头。看那神像,怒容,环眼,戟须,狰狞可畏。一手直指座前,座前竖一牌,飞书四个大字:“你可来了!”两边雷公、风婆、云童、霓母,恼的可怕,笑的更可畏。这四个看罢出庙,到饭铺俟喂饱骡子,一齐上鞍。晓行夜宿,结伴北行。
走至内丘县地方,天色将午,定然到南关打尖。谁知天气沤热的很,骡疲人汗,大家觉得难耐,急切歇处,还有十里竟不能到。忽听雷声殷殷,只见东北上黑云遮了一角。那云势自远而近,雷声由小而大。田间力农人道:“东北抬的海来了!”
少顷,日驭已遮,风阵直横,排了一座黄山。众人加鞭前奔。
说时迟,那时快,风吹的沙土满天,电光如闪红绫,雷声无物可状。众人看内丘县是万不能赶到的,那农人荷着锄,行人挑了担,这五人加上鞭子,望道旁二里远一所古庙赶来。将及两箭远近,大闪一亮,通天彻地俱红,闪过去即是雷,震天动地一声,雨点有茶杯大。风刮的骡子强曳前行,挑担的竹篓斜飘。
唯有荷锄的浑身流水,已先进庙。这五人到山门下的鞍来。原来此庙已古,墙垣俱无,只有后边五间大阁,瓦退椽折露着天,前边三间山门东倒西歪,几根杉木大柱撑着。牵进五头骡子,这两搭毡穗子已是渌渌的流水。又怕牲口惊惧碰着柱子,五人不敢在此避雨,只得钻着水帘子上阁里来。阁内已无神像,两边露雨如注,东边略完好些,已有十七八个人先到了。这一半干衣人,一半湿衣人,少不得同挤在一处。猛然一声霹雳,也不知是降之于天,也不知是起之于地,论那九节虹霓大炮,只像一个爆竹而已。况虹霓炮之响,一点一响,再点再响,这个雷连声大震,如塌天一般。阁以上龙吟直如马鸣,阁以内硫磺气扑面而来。只见那个在褡裢店不看额血龙王的人,只是就地匍匐,急往人腿下爬,嘶嘶喘喘喊道:“我改!我改!再不敢恁样就是!再不敢恁样就是!”钻到王象荩腿下,抱住膝下足上之腓不放,汗流如注,混身抖颤。这大雷又打五六个,渐渐向西南而去。余声殷殷不散,正是唐句所云“楼外残雷怒未平”也。
单说天光晴累,那荷锄挑担的,各自走散。这一行骑骡子客人,各踏住庙门口倒的石狮子上了牲口。惟有那个不看龙王的,再骑不上,看去像身子都是软的。无奈两个骡夫把他架上骡背,伏在鞍上。到内丘南关店里,王象怠与同行三人打尖,那人倒坐椅上只是不吃。问他怎的了,那人道:“心内只想干呕。”过了几日到良乡,那人每日只喝几口水,寸食未进。到了中夜,竟梁以“自亡”为文矣。他的同行,只得与他备棺木暂埋道旁。写墓牌时,王象荩方知他原是个读书秀才。
不说那个不看额血龙王的人死在良乡。且说王象葛别了路遇厮跟,各奔前程。及至进京,问了河南同乡,径到江米巷中州会馆停了行李。雇车进了国子监,见了主人及盛宅二公子,俱各叩头请安。盛希侨兄弟相别未久,自无家信。王象荩递了包封,绍闻秘拆,见王氏慈母所寄手中线,不免感伤。又见巫氏所寄文袋、扇囊,冰梅所寄文履一对,篑初所寄禀帖,转悲为喜。内附道台手书京师应买书目一纸,自留心购求。王象荩自与两家家人寒温。家人们私备席面管待王象荩吃酒,比之谭绍闻犒赐,盛宅二公子赏饭,更为丰美,是不用说的。
这王象尊在监十余日,不惟诸事中款,且识见明敏,并盛宅二公子也喜欢的了不的,夸道:“王中真仆儓中之至人,若为之作传,则王子渊之便了,杜子美之阿段,举为减色。异日他的子孙,万不可以奴隶相视。若视为世仆,则我辈为无良。
老弟当以我言为准。”绍闻道:“我何尝不是这样想。这人生有一男一女,小厮才会说话。他的女儿姻素贞静,像一束青菜把儿。我心欲以为媳,这话我却再说不出来,左思右想没个法子。这女儿自幼与篑初一起儿玩耍,料篑初自无不愿。家母也是肯依的,家母行常有不知便宜谁家做媳妇话头,是探我的口气。我母子两人,俱是含意未发,总一个不曾说破。我心里又想万一成了,又怕人说良贱为婚姻,有干律例。二哥以为该怎的处呢?”盛希瑗道:“如今这女孩在家么?篑初贤侄也到了议婚之期,走动也不便宜。”绍闻道:“正是这样说。王中现在南园住,家中原少他不得,极想叫他回来,只为这一宗事横在心头,所以心中想他回来,口中再不肯叫他回来。家母之意,是与我相照的。”盛希瑗道:“择妇者择其贤也。大家闺秀也有不贤的。大家姑娘要不贤起来,更是没法可使。贤弟,咱今日是弟兄一般,不妨以家事相告,料你也素知。即如家嫂,是名门世族,他本族本家进士一大堆,他偏是异样的难讲。若非家兄笃于手足,早已分崩离析。”绍闻道:“小户人家也有好的。”盛希援道:“有好的,也有不好的。即如家表兄家两位表哥,俱是续弦于蓬荜。二表嫂是老实人,到家表兄家,如乡里人入城,总是处处小心。三表嫂是聪明人,他把他家里那种种可笑规矩,看成圣贤的金科玉律;看着家母舅所传,直以不狂为狂,总是眼里不撮。即是所生的那个表侄,如今也是丁酉举人,将来原可以大成。总是外甥多像舅,他秉的他外祖那一宗种气,断断乎克化不了。家表兄老而惜子,惟有付之无可如何而已。”绍闻道:“我如今还有一宗事对二哥说。道台大人那是我丹徒族兄,前日说与篑初议宗亲事,那女娃就在衙门里。
也不知是丹徒的甥女,或者丹徒的表侄女,再不然是道大人的妻侄女,道台不肯说破。行辈必是极合的。这一宗亲事好么?”
盛希援道:“道台在府上笃于族情,合省城谁还不知哩。道台凡事谨慎,万无妻侄女带在衙门之理。道台虽未说破,贤弟何妨先为问明?如此说王中女儿只可作贤侄副室,贤弟怕人说良贱为婚姻有干律例,此宗事也便于行。”绍闻道:“只怕王中断断不依。”盛希蛋道:“你意王中不肯叫女儿作妾?”绍闻道:“不是这么说。这王中是奴仆中一个大理学,若以他之女为我作媳,他看他与先君便成了敌手亲家,不是事儿不行,是他心里不安。说到此处,我又不忍叫他心里受难过。”盛希瑗笑道:“这话幸而不同着家兄说。若家兄听得道台大人议婚的话,家兄必定吆喝你,说:‘婚姻有问名之礼,到了你跟前连姓也不敢问,何况问名?六礼删了一礼。道大人以你为弟,你以道大人为官;道大人情意笃挚是丹徒县哩谭姓家谱,你唯唯诺诺是琉璃厂印的《绪绅全书》’你说王中心里不安,我还有一怕:万一说成了,王中发落女儿上轿,王中若是眼硬不流出泪来,这自然顺顺当当娶过来;若是王中流出惜别之泪,你定然说:‘且下轿回去罢,令尊舍不得你,我不难为人。’”绍闻不觉哩的大笑,盛希瑗也大笑起来。
忽而盛希暖道:“说起道台大人,我忽然想起,贤弟可见昨日邱报么?”绍闻道:“不曾见。”盛希援道:“我向东斋里广东苏年兄处取来你看。”绍闻道:“不用取,啥事二哥说说罢。”盛希援道:“昨日邸报有皇上旨意:‘调河南开归驿盐粮道谭绍衣星夜来京,陛见问话。钦此。”这兵部塘差,想早到河南。旨上有星夜二字,那快着哩。若说邸报,至少十五日才上钞。道台大人进京,至远不过五日。要之此时在京,也未可知。陛见另有旨意,也未可知。但不知是什么紧事。”绍闻道:“怎的去寻着道台大人,见的一面,好问明这宗姻事。”
盛希瑗道:“乡里话!道台大人奉旨来京,定然是朝廷有极大极紧的事。你说见了议篑初亲事,是九天阊阖奏黄钟大吕之乐而杂以蚁语。若少可相见,道台大人必差人来国子监叫贤弟。若事情大了,如今出京,也未可知。或事情机密,同乡亲族回避,也未可知。贤弟只宜静候,不可寸离。”
话犹未完,只见国子监衙役,引了一人来,说:“这就是谭老爷。”绍闻一看,乃是梅克仁。梅克仁说道:“道台大人在会馆立等老爷说话,有车在门口,作速上车。交与事件,大人就要上兵部去。”盛希瑗道:“作速走,不必一齐二整。我送你出去。”
送出彝伦堂大门,绍闻上车,梅克仁跨辕,说声走时,辚辚之声,早出大成坊,上前门外江南会馆而来。
有何商订,下回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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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回 谭贡士筹兵烟火架 王都堂破敌普陀山
却说谭绍闻与梅克仁出了前门,径到江南会馆。原来谭绍衣已上兵部,知会勘合,定于后日早晨起身。星夜赴浙。自兵部回来,见了绍闻,说道:“贤弟呀,你我弟兄,不说套话。昨日陛见,皇上因浙江御史陈九德及裴绅奏讼日本国倭寇盘踞海岛,伺隙抢夺,海民之失业与儒生之失职者,潜为依附,出没不常。皇上特授我以浙江左布政使,命我以备寇、御敌、辑民三大事,与总兵俞大猷、汤克宽文武协恭,共绥地方。我想贤弟虽现在京师肄业,将来功名,尚在未定之间。我现今只身孤往,内边没个至亲帮手。贤弟正年壮,若肯随我去,效得一点功劳,建得一点勋业,我昨日已奏准皇上,许我密摺奏闻。将来贤弟可以得个官职,为报答国恩之阶,为恢宏家声之计。贤弟肯去么?”绍闻道:“为人臣者报国恩,为人子者振家声,此丈夫事也。愚弟受哥大人栽培,自愿多聆教益,或备笔札之需,或效奔走之劳,唯哥大人之命是从。”谭绍衣道:“我来时,已将衙门家口搬了,移在当日碧草轩内。吩咐祥符县,已交银一千五百两与买主,仍归为谭氏旧产。我卸了事,已面见婶太太,将贤弟随我到浙之意禀明。老太太极喜欢。至于贤侄读书一事,已将衙门卫先生移在西书房教书,衙门你两个侄子,与篑初他们兄弟三人,一处念书。署我的道印,是开封府陈太守同年,他自会料理,再不用你挂心。打扫碧草轩,安顿家眷,已吩咐祥符典史,也无须对你说的。你京里事,只用你跟的我走,少什么路上再置。跟你的几个人?”绍闻道:“三人。”
谭绍衣道:“那个中用些?”绍闻道:“才从家里来的叫王中,是头一个中用的,但他微有家计萦心。”梅克仁插口道:“这人小的是知道的,老太爷重用的人,极会料理事体。”绍闻道:“那两个是粗笨人,赶车、造厨而已。”谭绍衣道:“贤弟今晚进城,把行李包裹了,写就家信。我也写两封书,一封家信,一封与开封府,就叫老太爷重用的那人带回。与他三十两银作盘费,叫他管两院的事。那两个粗笨人,带在衙门里。
要知道衙门内,用粗笨的最好。要说衙门中耍精明的,天下有真聪明人而肯跟官的么?人做了官,便是人哄的人,越聪明越哄的很。你回监中去,托同堂诸生递一张随兄赴浙江藩署的呈字。要来清去明,虽小事亦当如此。那是国家太学,不管俗下如何看,我辈应当敬重。”说毕谭绍闻要走,梅克仁道:“车今晚不必出城,就喂在国子监门外,是包就的车,明日一早来外城,后日起身。”
谭绍闻回的监来,见盛希瑗一五一十说明。旧合新离,未免怆然。盛希瑗道:“京师势利之交,那离别本无真苦。道谊之交,离况委实难当。一别之后,有终身不再晤者,有度其永别而一会、再会、三会者,后且有性命身家之托。如我辈离别,脉脉然貌不甚瘁而神自伤。但能如此亦鲜矣。”两碟咸莱,一壶酸酒,直说了半夜方才就枕。绍闻尤觉难为情者,只手写数字与娄兵部厚存,匆匆不及面别。
次早出城,盛希瑗送至胡同口,包车装了行李,另雇车坐了。绍闻走了大半里,家人说:“盛老爷还在胡同口站着哩。”
夫是之谓朋友之真送,以目送,以神送也。
且略朋友真情。再说谭绍闻率领王象荩三人,见了新藩台,行了家人礼。谭绍衣细看王象荩,老成练达之状现于颜面,直中又带戆气,心中甚为器重,说道:“你是自幼伺候老太爷的?”王象荩道:“是。”谭绍衣道:“我如今出了河南驿盐粮道衙门,把家口住在碧草轩内。那碧草轩,我已交银一千五百两赎回来,还是咱谭家故物。”王象荩不禁眼酸,忙低下头来,不被人看到。“你回去,把两院家事都交与你照管,夜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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