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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向他求下了入画,你哥哥碍不住求已允了他。这会子姑娘问我处置的方法,依我说,自然是成人之美的好。但又有一桩,入画打小服侍你一场,怕姑娘舍不得……”
惜春低头只看茶碗里的茶叶,轻轻地吹着,茶是第一道,还没出味来,茶叶尚有一些浮在水面,有些静静的下坠,躺到了杯底。惜春看杯底又像草莽,又像灌木丛林,又像海底。纷纷下坠的却是人。当真是人!那杯底是一地骸骨,茶过三道就成了一垄黄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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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惜春记(三二)(2)
心下一阵凄冷。人生如此,还有什么舍不得。惜春眉头一动,眼色沉沉,顺手放下茶碗,道:“就依嫂子罢,我还有什么舍不得,那府里近些年来越发不堪了,多少闲言闲语灌到我耳朵里。我要是舍不得,怕也活不了这么久。”
虽是姑嫂二人谈话,但因着入画的事,地下也站了不少丫鬟婆子,惜春只管单刀直入,尤氏脸上挂不住,一阵青红交错,又笑又叹,解嘲道:“罢罢罢!可知姑娘果然是心冷口冷心狠意狠的人。”
惜春哪里在意她的讥讽,站起身来,笑道:“果如嫂子所说我倒了了,可惜想还不能!”说完,将茶一端,叫丫鬟婆子们送客,自抽身回到房里。
尤氏望住她背影气得干噎,半晌回过脸色来,斥入画道:“走吧,你还哭什么。似这样冷心冷血的主子,跟着是你没福!”说完也不要人请,带着人泼风似的走了。
入画随着尤氏出门,一路有丫鬟依依惜别,尤氏气大,早走到前面去了,水榭长桥走完,回身看藕香榭飞檐翘角,默然伫立。
入画犹疑住步,忽然把包袱一丢,回身向藕香榭奔去。她们在一起这样久,她不信她对她一点情谊也没有。现在回去,再见一面还来得及,他朝高墙隔绝,红尘离散,谁知道哪一天才可以重见?也许等到白发荒荒。也许永不复见。
入画踏碎了一地日影前来,她在长桥上站住了。一定一定没有看错,方才那个对着窗口落泪的人一定是惜春。她的窗纱是雨过天青色的软烟罗,衬着水色,看着最舒服,除了她,这屋子里并没有第二个人用。
惜春也看见她,看见了,心头一震,慢慢转过身来。入画再不犹疑,急急奔向屋里来。到了惜春跟前,满腔热情因不知怎么表达,心里的火苗暗下去,只看着惜春淌眼泪。
“我知道姑娘疼我,护着我,赶我走,也是为我的前程。”入画低头泣道。
“你小心。若在外面有难处,派人带话来,我虽不堪,好歹能帮着你些。”惜春收了泪,走上去执了她的手嘱咐。情虽深,口气仍是淡。
哪有离伤不牵动人肠?只不过她了悟的深一些,人世去留自有定时,时候到了,舍不得也要放开。
“姑娘保重。”入画又要跪下。惜春伸手拦住她,嗔道:“还跪!这些年跪的也够多了。出了这个门,愿你还得自在身。莫负了我这点心。”
“我走了,谁来服侍姑娘?”
“我这里自有定数,你不必挂念。”
入画低头垂泪,忽然像想起一事,抬头凝视着她:“姑娘,你和冯……我把那件披风给你留下,做个念想。”
“不用了。”惜春拦着:“说了是赏给你的,你就留着吧,我和他,如果有缘,也不在一件器物。”惜春说着,看看外面的天,天上浮云聚散无常。
之言片语之间,那散了多日的温暖的惆怅又聚拢过来。
——他对着别人,也会那样笑么?
真是疑惑缠人的问题。
'56'惜春记(三三)
入画的手松开去,越跑越远。惜春的手落空了,以一种凄艳姿态停驻在空中,像一株枯死的兰花。
身上觉得冷,睁开眼睛却是披风滑落,惜春心里一沉,着紧抓住,手里有了实质的东西,才稍稍安稳。方才闭目之间,她盹了一会儿,十年前入画别她而去的场景历历在目,现时入画就在她的对面。除了回忆,还有什么力量能拉扯往事来回奔忙。然而她不方便去直视她,连提问也显得唐突——十年不见,毕竟十年,足以使熟悉的两个人变成陌路。她们非亲非故,硬要扯上点子关系,只是十年前的旧主仆一场。
这算是俗世众多关系中典型的微妙而不牢靠的一种关系。对身份迭变的两个人,尤其尴尬。惜春有点后悔自己上了入画的车。没错,她像一只走错路的蜘蛛——把自己陷入一张旧的尘网中。
幸好在这时,车夫一声吆喝,马长嘶,车很快停稳。惜春和入画同时听到对方松口气的声音,原来都是这样尴尬。两个人眼神一触,都带着点解嘲的笑容。入画带着良儿下去了,惜春顺手揭开窗帘看,外面屋舍整齐,灯火辉煌。这样的屋子自然不比贾府。商与官的差别,也许就在那么点子气象。然而,对于一个经商的人来说,有这样的规格也是可观的了。
惜春叹了口气,放下窗帘,她警觉自己尘事清醒,十年前的事像落满灰的玻璃,只是轻轻一抬手,就清晰地纤毫必现。然而那究竟是无碍的。再没有第二个贾府,没有一个在世的亲人,心里存留些记忆,像失群的鸟儿,唯一剩下的是身上温暖羽毛。
还是住进了张府,他们待她还不赖。忙进忙出的不断有人走动,给她布置被褥。入画亲捧了衣衫,像以前一样伺候她入浴。铜镜映烛光,她仍准备为她梳头。
只是,她的头上已经没有头发了,入画拿起梳子,才惊觉这个事实,两个人在镜里哑然失笑。
……
“姑娘,你到底出了家。”入画神情黯涩,吞声道。
惜春点头,拿起妆台上的东西,十分无谓。犀角梳,玉簪,金钗这些东西已经和她无关。
然而曾有一度她和妙玉一样,是带发修行的。那时候凡心未死。
一如一些比较敏感清醒的人所预感的一样,贾府的大乱到了。先是元妃的薨逝,那是一桩宫廷迷案,另一个故事。对于皇帝而言,不过是少了个比较宠爱的妾室,至多心疼个几天,少吃几口饭。因为即使要长久思念也是不易的,上至太后,下至太监。每个人都会不顾性命的劝谏,请求皇帝以国家社稷为重,千万保重“龙体”。前朝已发生这样的事,现今的皇帝是个多情种,又重天下又重情,应不会重蹈先人覆辙。然而对贾府而言,影响如地底的涌动的岩浆,元妃的死,后果是深重的,尤其是这个多事之秋。
皇帝再无后顾之忧,不用担心下朝后,到爱妃那里休憩会心愧,连床第之间亦不用分神多想。开始着手整顿贾家。先是一系列的申饬训诫,接下来职位上的贬谪。跌拓起伏的圣意,如同海面的巨浪。引领贾府陷入巨大的不安。贾母病倒,宝玉和黛玉的婚事耽搁下来,至此老太太也没等到她想要的那个请求。王夫人心有算计,她本就与黛玉不亲,更中意宝钗做自己的儿媳。贾政此时宦海浮沉,兀自焦头烂额,如何管得了儿女结亲的事,因此对内宅这些争斗是一概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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