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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敢问小娘子贵姓芳名,为何有如此才貌,受这般苦楚,望小娘子直言,倘可用力,定当相救。”那女子听问,不觉泪如涌泉,做声不出。过了半晌,答道:“早间偶尔悲吟,不期污耳,更蒙佳章赐问,料相公定是有心人,故相约至此,一诉衷肠,敢问相公尊姓大名?”蒋青岩道:“小生姓蒋,字青岩,祖籍金陵,近居西湖。”那女子道:“妾与相公正是同乡,妾姓柳名碧烟,妾父在陈时,曾任执金吾,陈亡后五年,父殁,母违父志。时妾甫三龄,寄养于舅氏,舅氏亦文士也,及八岁,妾得攻书识字,十三而舅氏亦亡,舅母不良,但爱己子,而婢以待妾,十五而舅母亦故。表兄以妾为奇货,利得多金,遂百计诱妾,将妾嫁彼胡将,胡将回龌龊武夫也。且喜大娘悍妒无比,自妾入门以来,绝不许胡将与妾一面,妾身赖此得以不染,所苦者大娘朝夕骂詈,又使妾供贱役,每欲卖妾而不遇其人。今幸蒙相公见问,敢罄衷肠,倘蒙救援,使妾得出牢笼,妾当衔结以报,幸相公秘之。”蒋青岩听了,又恨又叹,把自己一段偷香窃玉的念头,都去过一边,想道:“我正在此寻觅佳人,他大娘既要卖他,且他还是处子,我何不将些金银买了他去,一则救了岳翁,二则救这女子,岂非一举两得!”因向碧烟道:“小生闻小娘子之言,心诚悯侧,小生到有救小娘子之力,只有一言,不知小娘子肯依否?”碧烟道:“相公但说,若有利于妾,自当敬从。”蒋青岩便交华家的事,从头至尾向他说了一遍。碧烟道:“姜不幸被人欺误,致受此苦,若再作侍儿,较个相去几何?”蒋青岩道:“小娘子差矣,那杨越公权倾中外,位压群僚,他的侍儿姬妾个个都是珠围翠绕。若小娘子这般容貌才学,到他府中自然专房擅宠,比之今日,岂非九天九泥乎!”碧烟道:“相公之意虽是仁矣,但妾本意实在相公,不意相公舍己从人,负妾初心矣。”蒋青岩道:“小娘子之意,小生岂不知之,奈事有不得已,只求娘子前去,以解其纷。昔西子入吴,后来仍归范蠡,今日娘子入越,安知异日不重归小生乎?请小娘子思之。”碧烟道:“妾与相公邂逅,亦是前缘,今日之事,听其裁处。”蒋青岩深深向他一揖,谢道:“蒙娘子见诺,感德多矣,但不知明日央媒相求,还是求胡将,还是求大娘,望娘子指教。”碧烟道:“好坏胡将出征已久,主张在大娘,只须向大娘说便了。”此时夜已四鼓,寒气侵衣,蒋青岩恐碧烟衣裳单薄,说道:“夜深霜冷,请小娘子自便,明日自当竭力谋为,定不负小娘子之望。”碧烟此时也觉寒冷,闻蒋青岩之言,两人告别,各自归房安睡。
次早,蒋青岩便着院子去寻媒婆来,蒋青岩向煤婆道:“我闻隔壁胡家有一妾,要打发出去,你可到他家问他大娘一声,休说是我央你去的,并不可令别人知道,如事成,重重谢你。”媒婆闻言,失惊道:“呀,偏放着恁般一位佳人,老身却就忘了,相公放心,包你一说就成,还是个女孩哩。相公少些,待老身去去就来回信。”那媒婆当时便往胡家去了,不半晌,喜孜孜来回道:“相公,他奶奶肯到肯了,只是价钱重哩。”蒋青岩问他要多少身价,媒婆道:“胡奶奶说,他家爷当日是六百两银子娶的,原封不动,于今仍旧要六百两银子,若肯信他这数,一边兑银子,一边便抬人。”蒋青岩闻言,想到,那等一个佳人,便是六百两也不算多。便向媒婆道:“胡家说的数目,我便依他。你明早来同去成事,只有一说,我却是要带往远处去的,要说过在先。”媒婆道:“此事不须相公虑得,那胡奶奶原要卖他到外路去的。”蒋青岩道:“如此却好。”媒婆又到胡家回覆不题。
蒋青岩见媒婆去了,随即着院子到江口,雇了一只大江船,撑到秦淮河下住了。将囊中银子兑出六百两,将皮箱盛了。次日清晨,媒婆到了,蒋青者分付院子捧了银箱,自己和媒婆同到胡家来。那胡家总没一个正经男人在家,只有两三个牛精一般的小厮,站在厅旁,看见蒋青岩的人品,都道:“好个白脸相公,俺家柳娘今夜有一场狠攮哩。”那媒婆忙忙进去与胡奶奶说了,那胡奶奶竟亲自走出来。蒋青岩抬头将那奶奶一看,好生恶刹,怎见得:
身长体胖,眼大眉粗。黄头毛,丛簪花朵;尖额角,高耸双颧。又麻又黑的面皮,粉填脂补;一出一进的牙齿,铁打金镶。十指宛似钉钯,小脚浑如臭鳖。豺声虎势,壮士魂飞;狗脸蛇心,佳人偶丧。
蒋青岩没奈何,也只得作他一揖,他也深深跻了几跻,便和蒋青岩对面坐了,叫左右抬过一张桌子,放在中间,拿过一架天平来,将银子兑了,写了纸,三面交付明白。那胡家老婆望着屋里边喊道:“柳家孩子,快出来。”只这一声,把蒋青岩吓了一惊。不一会,柳碧烟婷婷走将出来,向胡家老婆拜了一拜。此时蒋家的院子已有轿子在外伺候,碧烟上了轿,蒋青岩分付院子先送碧烟到船上,他随后转到庵中,谢了主僧,着伴云和院子唤了人夫,将行李挑上船去。
蒋青岩到了船上,请碧烟到前舱,作揖道:“娘子此后在内舱安置,小生趁此天早,上街去替娘子买几件衣眼、器皿来。”碧烟感谢不尽。蒋青岩分付伴云在船备饭,他自唤了两个院子相随,上岸去了。这碧烟独自一个坐在船中,想道:“我看蒋郎这般人品、才学,实实羡慕,准料此身又属他人。这也难为蒋郎,他一则为结发之情,二则为翁婿之好,我有个道理,待到了越府之后,相机而动,到底要遂了我的初心,但不知蒋郎之心如何,待他回来,试他一试。”正思想间,伴云捧进饭来,碧烟吃罢。蒋青岩回来,买了许多衣服、被褥、毡毯、帐幔、梳箱、脂粉、盆简之类,挑了一担上船,蒋青岩分付伴云搬到后舱,交与碧烟,碧烟十分感激。
此时日已将暮,蒋青岩分付船家将船撑到城外去,以便明日早开。众船家闻言,一齐动手,将船撑到城外住了。伴云上灯进舱,蒋青岩又叫伴云上一盏灯,送到碧烟舱中去,然后院子和伴云替主人铺叠衾枕。吃过晚饭,蒋青岩着他们自去睡觉,独自一人倚着船舱,看那一天星斗,两岸明灯,心中想道:“如此良夜,又有这般佳人,依然寂寞,我若当日不遇柔玉小姐,今日这碧烟岂不属我?”又道:“一个碧烟换一个柔玉,也不吃亏,只是这碧烟十分属意于我,若得那杨老儿早早死了,或者还有属我之日,亦未可知。”左思右想,只是忘情不了,忍不住脚,竟走到碧烟舱门外,仰头一张,见那碧烟独自坐在灯下,手托香腮,如有所思。蒋青岩低声问道:“小娘子,此时还不安寝,得无叹寂寞乎!”碧烟闻言,忙立起身,答道:“贱妾既蒙救援,得离苦海,安敢便愁寂寞,实有所思耳。”蒋青岩道:“小娘子所思何事,何不向小生言之?”碧烟沉吟半晌,方才说道:“敢问那杨越公为人,还有些快气么?”蒋青岩道:“闻他少年也曾做几件好事,不知近日何以至此。”碧烟又问道:“他多少年纪?”蒋青岩道:“已将六十了。”碧烟闻言甚喜。蒋青岩见碧烟问得古怪,再三盘问道:“不知小娘子这般问他做甚?”碧烟叹道:“妾之心事,实不敢相瞒,妾本拟身事相公,不料相公为着这件大事,妾不得不替相公一行。若那越公是可以侠气动得的,妾便以侠气动之;如其不可,他年将六十,料经不得许多酒包销磨。敢望相公异日手绣房之侧,为妾留片地,庶几得再事相公,亦未可料,那时不识相公肯见约否?”蒋青岩闻言大喜,道:“小生实不能忘情于小娘子,适间千思万想,只得着这件大事,有负小娘子多矣。若小娘子果有此心,小生当计日以待;且柔玉小姐最贤,万无他说,请与小娘子大灯前说下誓来。”碧烟闻言,连忙走将过来,和蒋青岩一同望灯而拜,说誓道:“两人异日有负此盟者,上天诛戮。”说誓已毕,各赋诗一首,相换为质。蒋青岩的诗道:
一天星斗共明灯,作证盟言视莫轻。
敬把洞房留一半,闺中酬和待卿卿。
碧烟的诗道:
篱边邂逅本前缘,灯下山盟两意坚。
此去定须围剑合,相期同上五湖船
蒋青岩取出一幅白绫,将诗写了,付与碧烟,碧烟向腰间解下一条汗巾,写了付与蒋青岩。从此,两人情投意合,一路上唱酬谈笑,极尽其欢,只不及邪事,这是蒋青岩的好处,若是第二流人物也做不来。有诗一首赞他道:
从来美色难相近,美色当前眼易昏。
谁似蒋生心不愧,坐怀柳下可同论。
要知蒋青岩何日到京,那碧烟可中杨越公之意,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李半仙把酒谈朝政 杨越公扶病受佳人
词曰:
求刺吹毛,穷谷深山都到。妒臣忠,还嫌子孝。没些廉耻,似心疯狂跳。比淫孀,再婚重醮。更有贪夫,欲心难了。况功名巍巍不小。金钗成阵,国色何曾少?鹿为马。
右调《风中柳》
话说蒋青岩的船到了扬州,也不会候袁太守,也不去看沈兰英,就在城外催了轿马人夫,星夜望京中进发,只一个月,赶到京中,此时才是二月二十八。蒋青岩领了碧烟,一齐到华夫人寓所来,华夫人见了碧烟,欢喜不尽。说道:“便是我三个孩儿,也不过如此。”蒋青岩忙忙止住道:“岳母不要高声,恐邻人听得。此后分付家中大小都叫小姐,恐有外人相问,只说是大小姐。”华夫人闻言,深以为然,即着人去报知华刺史。又分付收拾茶饭,与蒋青岩和碧烟吃了,叫碧烟重新去梳洗妆扮,不一会,碧烟打扮得娇艳非常。华夫人分付家人雇了两乘轿子,自己同碧烟坐了,蒋青岩先行,一齐来到华刺史身边。蒋青岩先向华刺史见了礼,然后是碧烟走过来,向华刺史道:“爹爹在上,孩儿拜见。”华刺史故意说道:“孩儿远来辛苦,不消行礼罢。”碧烟拜了起来,走去坐在华夫人后面。华刺史同蒋青岩坐在一边,喜容满面,暗暗向蒋青岩再三称谢。蒋青岩向华刺史附耳低言说了一会,华刺史连连惊讶。蒋青岩道:“事不宜迟,岳父只得忍着肚肠,明日便将表妹送入杨府去吧。”华刺史故意做伤心之状,向碧烟道:“我儿,你爹爹不幸做官一场,不能使你早遂于归之愿,将你身子陷入权门,虽然事出不测,情非得已,我做爹爹的却怎生忍心得下。”碧烟也故意掩面道:“爹爹说那里话,孩儿的身子都是爹娘的。昔日木兰从军,缇索诣阙,总因救父之难,况今日爹爹之祸,都因孩儿身上起的,义当前去。且家中还有两个妹子,可以承欢朝夕,爹爹不必过伤。孩儿请明日便去,令爹爹早脱缧绁。”华刺史道:“孩儿之言,足见大孝,明日便烦你蒋家哥哥,拿我的官衔帖子,送你进去。”正说话间,张澄江、顾跃仙两人都到了,与蒋青岩见了礼,又向碧烟作了揖。两人细看碧烟,心下暗暗惊讶道:“蒋兄敢是在天上去来,不然怎能得这一个仙子!那杨素者言生,好造化也。”此间同在所中的人,都在暗下偷看,都道原来华公有此美女,那杨素怎肯甘心。
话休饶舌。再说华夫人坐了一会,自带碧烟回寓去了。蒋青岩和张、顾三人陪华刺史坐谈,只因那所中人众,绝不曾说起那苏州、维扬之事,况蒋青岩先有院子进京,华刺史夫妇及张、顾二人已都知道了,惟有张澄江向蒋青岩悄悄恭喜。到是顾跃仙止住。蒋青岩笑道:“别后的话也长,事也多,待正经事妥了,再细细陈说。”翁婿四人谈了一回,蒋青岩便拉了张、顾二人一同回原日的下处去。到晚间,三人同去会李半仙,谢他一向周旋之德,半仙忙问道:“可曾觅得美人来?”蒋青岩道:“美人已觅有了,现在家岳母下处,拟明日送入越府,特来请教。”李半仙道:“恭喜,恭喜!越公连日抱恙,今早皇上造官问安,尚未全愈,三位也不要管他闲事,明早先待老拙进去,与他说声,三位随后便送那美人进去。”蒋青岩等三人一齐应诺起身,李半仙道:“蒋先生今日远来,老拙有一杯水酒,替先生洗程,敢屈张先生和顾先生奉陪。”蒋青岩连连称谢,三人从新坐下。不一会佳肴罗列,美酒齐斟,宾主四人畅饮。饮到中间,李半仙道:“老拙今早在越府见报上有吏部一本,为缺人才事,他本上道:”前朝的名宦旧绅,都观望不出,并其子弟都拘阻不容应试,其中岂无抱王佐之才、怀经济之策者。当今中外一统,急宜选才守成,以求王治。伏乞陛下速下严旨,庶使矫名窃誉者,无敢吠尧;怀瑾握瑜者,终能用汉。‘奉圣旨:“这一本说得是,该各道节度使及守土官,速查各地方所有陈朝旧绅,除年六十以外者准致仕,其未及六十者,俱勒令赴京。照职补用,如有冒推老病、故为观望者,以叛逆论;其旧绅子弟,亦该查明,令赴职,有违避高尚者,亦以叛逆定罪。该各节度官知道。’闻这旨一下到各地方去了,依老拙看,这旨意十分严厉,三位料难脱索,老拙的相法就要应了。”蒋青岩等三人听得此言,都着一惊,面面相视。李半他知他三人不愿取功名,劝道:“三位先生休得太迂,年青才大,正是功名路上人,且尊相已定,边天不祥;况三位先生原只当是未嫁的女子,比那再婚不同,三位先生休要错过。”三人道:“先生见教极是,只恐有见识的女子,宁甘终老深闺,必不肯失身匪人,以辱父母。”李半仙过:“老拙非敢相强,但恐有患于三位耳。”蒋青岩等三人因这一番议论,都快快不乐。李半仙又道:“这些事且丢开,敢问蒋先生此行,老拙看的气色可曾有些应验么?”蒋青岩道:“极验,极验,件件不差,若论先生的相法,真可谓神仙,岂但半仙而已。只是说来话长,待明日家岳之事妥后,大家相聚一处,待学生细细说与先生听。”四人又饮了一回,方才作别回寓。
蒋青岩、张澄江、顾跃仙同坐在厅中,蒋青岩道:“适闻半仙之话,我们三人将来想个甚么脱身之计?”张澄江道:“这是奉严旨的事,地方才必不肯轻视,我们又无多金买嘱;且法令之初,万一不济,岂不累及身家性命。不若依了半仙之言,趁在京之便,我们三人拼了做一起吧。”蒋青岩道:“待明日再与岳父商量,看岳父主意如何。”三人说了一会,三人睡了。
天明起来,梳洗完毕,打听李半仙已进越公府中去了,三人齐到华刺史身边。华刺史写一个官衔帖,付与蒋青岩,蒋青岩连忙到华夫人下处,见过华夫人,再去看碧烟。只见碧烟打扮得描不成,画不就,坐在房中下泪。见蒋青岩到了,忙忙立起身来。蒋青岩心中甚是割舍不下,也不觉流泪,说道:“小娘子,今日之事,实不得已,望小娘子忍耐,作速前去,不用悲伤。”碧烟只得揩了眼泪。蒋青岩出来,问左右轿子可曾齐备,左右道:“齐备多时。”蒋青岩忙请碧烟上轿。此时华夫人也舍他不得,当真掉下泪来,分付院子跟蒋青岩和碧烟前去。碧烟没奈何,吞声上轿,竟望杨素府中来。不一会到了杨府门首,蒋青岩看那门首,好生威武。怎见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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