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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双眼定定地看了碧烟半晌,说道:“你可晓得你丈夫中状元么?”碧烟不知此问是好是歹,不敢答应。李半仙恐怕碧烟一时没主意,言语与他不合,连忙在旁说道:“你丈夫蒋青岩中了状元,你可晓得么?”碧烟会意,方才答应道:“贱妾不知,但他才堪王佐,学贯古今,今日得中状元,也不负他平生大志。”说罢,泪流满面。杨素见碧烟的光景,料是思归之意,故意怒道:“你这妮子,怎敢在我跟前作此苦态,敢是还思想去跟随那蒋生么?”碧烟道:“老爷请息雷霆,贱妾素闻老爷功盖天下,名震四方,秉日月之明,行圣贤之事,以义教天下。得新忘故,贱妾不敢为也,那蒋生虽与贱妾未遂伉俪之欢,实久有百年之约,向因老爷过求丑陋,不得已割舍前来。临别之时,他对天发誓,道他终身不娶,他今日虽中状元,难免绝嗣之恨。这节事都是贱妾累他,贱妾为此不觉伤心,求老爷原察。”杨素听碧烟这一段话说得十分直捷、十分可悯,料非虚语,因转嗔作喜道:“我站试你,你既有念故之心,我岂肯做夺婚之事!你可立在此间,我即刻差人将你送还你父母,待你仍旧去嫁蒋生,完你这段姻缘,你却不可忘我。”碧烟闻言,忙忙双膝跪下,向杨素拜谢道:“若得慨发仁慈,贱妾此去,自当朝夕顶礼,以祝千秋,安敢有忘大恩。”杨素随即分付左右备小轿一乘,差官一员,送碧烟回华刺史寓所去。不一会,传轿已备齐,碧烟重来叩谢杨素,仍旧是李半仙领他到二门外上轿。那差官骑马相随,同往华刺史寓中来,行不半晌,早已到了。
这日蒋青岩、张澄江、顾跃仙三人都进过衙门,回得甚早,正在寓所和华刺史商量告假之事。忽见门役进来禀道:“杨令公爷差官送回小姐来。”华刺史闻言惊道:“那杨老儿却送甚么小姐到来?”蒋青岩听得,料必是碧烟用计脱身回来,忙向华刺史附耳低言道:“岳父不必惊讶,这一定是送碧烟还我。于今岳父须还要认作是柔玉小姐,不可令那差官看破,其中有个缘故,待那差官去后,小婿自当奉告。”华刺史听说,故意向那门役道:“小姐在那里,快请进来。”一边说,一边自己走到外面相迎,掀开轿帘,果然是碧烟。华刺史迎住,一同来到厅上。华刺史问道:“我儿,你怎生不在令公府中,却又回来,为甚缘故?”碧烟答道:“杨令公因闻蒋郎中了状元,不便相留,特遣孩儿回来,仍归蒋郎,别无缘故。”华刺史道:“既然如此,可喜可喜,你快进去见你母亲,待我与那差官相会。”说罢,碧烟进里面去了。此时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因恐那差官看破,都避过一边。华刺史分付衙役,请差官相会。那差官走进厅来,望上便要行礼,华刺史忙忙扯起,说道:“有劳足下了,敢烦足下回去禀覆令公,说老夫明早同蒋状元来登谢。”又赏那差官二十两银子,那差官去了。
华刺史从新请过蒋青岩、张澄江、顾跃仙三人来,笑道:“小人世界,不可一日无功名富贵,那杨老儿认真碧烟是柔玉小女,见青岩贤婿中了状元,他便恭恭敬敬将碧烟送回来,较向日的举止,岂非天壤!但碧烟这女子是我们的恩人,且又生得容貌不凡,我们将来须要替他寻一个快婿,以报其德。”张澄江和顾跃仙都答道:“极该!极该!”只有蒋青岩默默无言。华刺史见蒋青岩的神情,不知为甚,想道:“他适才说那碧烟回来,其中有个缘故要向我说,待我问他,看是甚么缘故。”因问蒋青岩道:“贤婿先前说碧烟回来有甚缘故,此时不妨与老夫说了。”蒋青岩道:“小婿方才沉吟,也正为这缘故,岳父倘不见责,小婿方敢享知。”华刺史道:“翁婿至亲,有甚话不可直说?”蒋青岩欲言又止,华刺史再三谘问,蒋青岩然后才说道:“那柳碧烟为初与小婿邂逅之时,他本意实属小婿,小婿再三将至情告他,他方肯勉就,然向婿之心终不肯转。及到舟中,他又与小婿定盟说誓,欲重图剑合,情愿与小婿做个侧室,小婿感其真诚,各题诗一首,相换为质,不料果有今日。”华刺史闻言道:“此事极好,正是天从人愿,莫道是做侧室,便要做正,小女也该让他。老夫向日和三个小女若不得此人,焉有今日,知恩不报,有约不完,岂可谓之人乎!此事在小女闻之,亦当欣喜。贤婿宽心,待回到故乡之早,老夫当与贤婿,以完前约。”张澄江和顾跃仙听得这节事,都想道:蒋青岩好大福分,便得了两个绝代佳人,两人十分羡慕。华刺史随即走进里面来,向华夫人说知,华夫人也毫不阻挠。碧烟听得,满心欢喜。华夫人当下分付家中大小,都称碧烟做碧娘,且碧烟性极温柔谨慎,华夫人十分爱他,待如亲女。华刺史又向蒋青岩讨当日定盟的诗看,蒋青岩向身边取出,递与华刺史。华刺史看罢,赞道:“此女德、色、才三事俱全,难得难得,小女何幸,得此益友。”张澄江和顾跃仙亦从中称羡。大家坐了多时,又遇李半仙到来,道及杨素送还碧烟之故,华刺史翁婿都齐齐谢他赞助之德,又将碧烟向日亦曾与蒋青岩订盟的话与他说知。李半仙笑道:“蒋先生十日内的喜事也应了。”蒋青岩惊道:“正是,正是,先生何以神验至此!”又大家闲话一回,李半仙作别去了。
他翁婿四人同吃过午饭,分付门上人道:“凡有来拜谒的官府,都回道出门赴席,不必通报,止将门簿开记明白,待迟日回拜便了。”把门人领命而去。他三人却同到书房内商议乞假的本稿,抵暮,本已修完,连夜唤写本人到寓所,照式写了。次日五更三点,蒋青岩、张澄江、顾跃仙三人一齐捧了本章,同进朝房,候文帝登殿。朝见已毕,三人一齐将本章是到文帝御前,文帝看了,当面批允,三人一同谢恩出朝,回到寓所。蒋青岩和华刺史同去谢了杨素,又伺张澄江、顾跃仙到吏、礼两部去讨诰命封赠,到兵部去讨勘合。忙了几日,诸事完备。此时正是五月望后,看定起身吉日,是本月二十四日,那些在京及同衙门各官,或公饯,或私饯,又忙了四五日,早已是二十一日了。蒋青岩等三人具一副千金的厚礼来谢李半仙,李半仙过日正在家中,见他三人到来,忙忙迎入中堂。叙礼已毕,三家的院子齐将礼单、礼物呈上,李半他再三推却道:“三位贵人在此,老拙全无杯水之敬,反承厚惠,何以克当!”蒋青岩道:“学生辈三人蒙先生周旋照拂,感德良深,些须之敬,聊表微忱,异日再当图报,望先生莞存。”李半仙道:“这盛仪断不敢领,老拙实非故意推却,另有一言奉恳,倘三位贵人见允,这便是万金之惠了,但不知三位贵人能慨然否?”蒋青岩等三人齐道:“先生但说,自当领教。”李半仙道:“老拙本一贫穷术士,蒙越公青目,年来衣食颇丰,却也不曾倚势借权,做一毫昧心害理之事。只因命相孤独,年已六十,无一男半女。那越公虽待我不薄,奈他年寿无多,冰山易倒,未可久留。老拙曾遇一异人,传授养生秘诀,颇有效验,意欲觅一片清净之地,结一茅庵,以终余年。近闻令岳老先生隐居之处,远绝尘嚣,倘得三位贵人为老拙觅得一椽,感当不尽。”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一齐答道:“听先生之言,真是达人,此事最妙,何不就此同行?”李半仙道:“杨越公处,一时未便即辞,既蒙台允,稍迟数月,定当相访。”蒋青岩等三人坐了一会,一齐起身,打从旧日饭店门首经过,又将五十两银子赏那店主人,谢他当日指引之功。然后回寓,将李半仙适才所恳之事,说与华刺史。华刺史道:“此事甚易,且老夫久有出世之念,若得此人相伴,真是快事,待他界日到我山中之时,自有道理。”说罢,各去料理行事。到了二十四日五鼓,华刺史和三位翰林女婿一齐起马,那职事之盛,比一切京官不同。张澄江、顾跃仙两人轿前都是两对金字牌,一对是“钦假省亲”,一对是“钦赐归娶”,只有蒋青岩轿前少一对省亲的牌。蒋青岩看了,想起自己的父母,不觉凄然,又转想道:“这等功名,也不是我父母快心之事。”
不说这里荣归,且说柔玉、掌珠、步莲三位小姐在家,闻华刺史之事已无恙了,又闻蒋青岩、张澄江、顾跃仙三人同在京中应试,料他三人学优才大,自然高发,三位小姐十分欢喜。一日,柔玉小姐对韩香道:“我们久不到园中去游赏,今日天气困人,你先同绛雪去看,园中可有甚花儿开得好时,来约我去看看,以消困倦。”韩香闻言,忙拉了绛雪同去开了后门,到园中去了。去不多时,两人笑嘻嘻各摘了两袖杏子走将来,向柔玉小姐道:“园中光景甚好,那地内的荷花开得比往年更甚,中间一顺三色三枝,开得有团扇般大,小姐快去看了。”柔玉小姐道:“你可去约了二小姐、三小姐同去。”正说间,只见掌珠、步莲二位小姐来了。柔玉小姐道:“来得好,我正要来相约,同到园中去看荷花。”掌珠、步莲齐答道:“我们也为日长难遣,要和姐姐同去游赏一游赏,既然如此,即便同行。”柔玉小姐分付绛雪锁上房门,姐妹三人,随身三个丫鬟,连韩香共是七人,一路儿来到园中,同到荷花池畔赏荷亭上来。看那荷花,比往年更盛,中间一顺三枝,正中是一枝青莲,左边是一枝大红,右边是一枝锦边,比群花高一尺,大一围,香气氤氲。柔玉姐妹三人看了,惊讶不已。韩香在旁笑道:“这花依贱妾看来,定是三位姑爷的佳兆,此时想已宴罢瑶池矣。”三位小姐闻言不语。韩香又道:“三位小姐可记得去年赏牡丹的时候,转眼间便是一年多了,花儿已都开遍。”柔玉小姐不觉叹道:“人生几何时,都被这花儿草儿催老了,有情人能不慨然。”韩香也长叹道:“小姐,你此后见了这花儿草儿,都是欢容笑口,只有俺韩香此后见这花儿草儿,都是泪眼愁眉。”柔玉小姐道:“韩姐,你且自宽心,天下事未可逆料。”说话之间,忽见几个丫头、养娘飞奔而来,不知为甚缘故。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泥金报三捷临门 绾春楼双珠入手
词曰:
正有莲花瑞,泥金报已来。苍天真不负多才。况道荣归,指日雀屏开。皓月窥鸾镜,秋风绕凤台,双携神女梦中猜。分付凄凉,都去别安排。
右调《南柯子》
话说三位小姐同韩香众人,忽见养娘们飞奔前来,不知是为甚事情。正要问时,几个丫头、养娘跑得气喘喘的,向三位小姐说道:“恭喜三位小姐,三位姑爷都高进了。”韩香笑道:“想是都高中了。”养娘们道:“正是,正是。大姑爷中了状元,二姑爷中了榜眼,三姑爷中了探花,都做了翰林,指日荣归。三位姑爷家都抄有泥金报,差人在外,替三位小姐报喜哩。”这三位小姐闻言,不觉喜形于色,掌珠、步莲两个小姐向柔玉小姐道:“姐姐,恭喜蒋家哥哥中了状元。”柔玉小姐道:“二位妹妹的喜,也与我一样。”韩香道:“三位小姐于今都是诰命夫人了,大家带挈俺韩香。”绛雪道:“韩姐,你方才说那三枝荷花应在三位姑爷身上,于今果然,敢是你身上有八卦么?”韩香骂道:“小油嘴儿,你的好日近了,还在此说甚胡话。”大家欢笑一回。柔玉小姐分付管帐的备酒饭款待三家的来人,再封二十两银子赏他做路费,家人媳妇领命去了。三位小姐转到中堂,各各欢喜回房。柔玉小姐坐在房中,想象蒋青岩在京得意的光景,及他两人当日的情儿,做了一个词儿道:
花前忽地传消息,听说罢,欢心醉。琼林宴撤玉骢嘶,天子门生及第。依稀想象,紫袍金带,千里浑如对。愁肠尽付东流去,往日事,他应记。琵琶楼下夜沉沉,更有新诗申意。凌花镜里,容颜仍旧,从此相思遂。
右调《御街行》
柔玉小姐将这首词儿写了,拿在手中,自吟自咏了一回,收过一边,拉了韩香,同去寻两个妹子下棋。从此姐妹三人同着韩香,或下棋,或赋诗,或品香厨茗,终日欢聚,把一向的愁都化成冰雪。按下不题。
却说华刺史夫妇同三个女婿,一路上轩轩昂昂,逢府过县的官儿都来迎接,送下程、请酒、换夫马,好生兴头。一日到了扬州,蒋青岩恐怕耽误了时日,分付船家不要声张,将船悄悄过了扬州,并不令袁太守知道。直到六月下旬,才到杭州。那杭州的大小官员,都来接见过了。蒋青岩、张澄江、顾跃仙三人都要留华刺史盘桓几日,华刺史道:“贤婿们荣归,少不得要谒庙祭祖、各官来拜贺及竖旗送扁,一切事务烦冗。料没工夫盘桓;且老夫出门日久,小女们在家悬望。等三位公事完毕到寒舍之日,那时盘桓的日子正多,老夫明早定要渡江。”蒋青岩道:“既然岳父不肯少住,小婿也不敢强留,但明日渡江,必须换船,岳父岳母今夜何不移到合下,草榻一宵,明早起来未迟。”华刺史道:“这却使得,老夫正有一言要与贤婿商议。那柳碧烟本当就此送归贤婿,念他与老夫有恩,老夫意欲带他同到寒舍,待小女完婚之日,一同花烛,以见老夫报德之意,不知贤婿意下如何?”蒋青岩道:“岳父之言最是,世间从无先妾后妻之礼。”张澄江和顾跃仙也道华刺史此举极妥。当日华刺史将行李搬到蒋青岩宅中,张澄江和顾跃仙各自先入城去,看过母亲,从新到湖上来,陪华刺史夜饮。饮酒中间,蒋青岩等三人同问道:“敢请岳父,不知小姐们该在何时到府,求岳父见教。”华刺史道:“眼下天气炎热,路上难行,八月初旬相候便了。此番贤婿们若到山中,竟到小园居住,不必更寻下处。”三人应诺,直饮到三更方止。次早,华刺史起身渡江,三个女婿全副职事,三乘大轿,送华刺史夫妇上了渡船。作别而回,各自去料理公事不题。
却说华刺史夫妇,行不数日,到了家中。三位小姐接住,悲喜交集,一家大小欢喜非常。三位小姐拜见已毕,华夫人背后走过一位美人来,向三位小姐见礼,三位小姐一齐惊讶,不知这美人是谁,只道是华刺史新讨的姐妾。三位小姐同看着华夫人,不知该怎生行礼。华夫人会意,说道:“孩儿,这是你我的恩人柳碧烟,行宾客之礼便了。”三位小姐依言,和碧烟平拜了几拜,韩香也来见礼。华夫人向三个女儿笑道:“孩儿恭喜,你们是浩命夫人了。”说罢又扯柔玉小姐到一边,将碧烟代他到杨素府中作侍儿,解了一家祸事,后来杨素因蒋青岩中了状元,将碧烟送还,及向日碧烟在舟中曾与蒋青岩订盟,情愿为妾的一节话,向柔玉小姐细述一遍。柔玉小姐喜道:“原来向日托名救我们的,便是此人,他与我家有这等大恩,孩儿礼让他为正,但不知他多少年纪了?”华夫人道:“他与你同庚,小你两月。”柔玉小姐道:“如此,是孩儿的妹子行了。”华夫人又指着柔玉小姐向碧烟道:“这是我柔玉孩儿,你和他两人极皆亲热,从此你两人便同房歇息吧。”碧烟闻言,从新向柔玉小姐一拜,道:“贱妾无状,望小姐宽容。”柔玉小姐忙忙答拜,道:“妾受妹妹大恩,恨无以报,何出此言。”韩香在旁,看着碧烟和三位小姐容颜争美,宛如一母所生,心下想道:“蒋官人好造化也,既中了状元,又得了这样一妻一妾,真个占尽人间美事。”
当夜碧烟果同柔玉小姐一房安歇,柔玉小姐和碧烟坐在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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