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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愿再谈下去了。因为一个男人的不辞而别,实际上不可能仅仅因为某个具体的答案,其中的真正原因极有可能是综合的、非常复杂的。
李咪说:“说起来你不信,他走时把以前的一些东西都毁掉了。”
我回身去看书架:过去他的那几本书、写满了字的笔记本,都立在书柜的一角,现在真的消失了。
“你找不到了。刚开始我阻拦他这样做,后来一看他的脸色,再不敢说……我从来没有见他这样丧气过。”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橡树路(49)
我觉得这有点不可理解。
“他把它们处理掉了,几天后可能又觉得心里空,不止一次盯着书架看……”
李咪的身子有些颤。我明白庄周那一刻的心是横下来了。令人惋惜。眼前的庄周极像那个一头扎到了塔希提岛的高更。但愿他能像高更一样伟大。我最怕的是这次出走的背后是另一种绝望的冲动,或者……我不能回答了。
我问他走前还有什么异常的表现?
李咪想了想,说:“好像也没什么了。他最后的一个夜晚几乎没怎么睡觉。半夜我起来,我发现他的眼睫毛在动,动得很快,就明白他还没睡。我们说话。他叫我的名字——他平时不这样,一年里也叫不了几次我的名字,总是喊别的代替……”说到这儿她的脸红了。不过只一会儿她又恢复了常态,“他说,自己一夜一夜跑得太累了,只要一闭眼,身后就是那个头顶石狮子的老妖在追。它要追上他,用他的头换下这个石狮子,这块石头一天取不下来,它就一天压得喘不过气来。他说被赶啊赶啊,不知道该往哪里逃才好……这是真的,他一夜夜失眠,脸都青了。”
李咪复述了庄周的话,我久久不语。是的,没错,庄周被这个老城堡的传说缠住了。看来真的是一种宿命啊,作为一代胜者的儿子,既然住在这里,就得接受这里的全部遗产,包括这些每到深夜就要出现的各色冤魂和魔鬼,因为它们死死纠缠在这里不肯离去——谁要摆脱它们,也只有自己逃出这里——庄周于是选择了逃出。他在绝望中也在渴望,想过另一种生活,在恐惧中泛起了阵阵渴望,所以一时谁也无法将其遏止。绝望之后的渴望是什么?是父辈曾经有过的轰轰烈烈吗?父亲出走的那个雷雨之夜再也没有了——他在寻找那样的雷雨之夜吗?
可惜总有人拼命掩上窗户,他们怕后一代倾听那种轰隆隆的雷鸣。那的确是遥远的历史了,他们将它埋葬了,并且站在了它的对面。是的,时光把一切都埋掉了,惟有那隆隆的雷声融化在一些人的血液里,仅此而已。好像在人的一生之中,那样的雷雨之夜只能拥有一次,接下去就得走向它的反面。比起那些雷雨之夜,再好的诗也黯然失色,它们变得索然无味,变得令人厌烦。
还有,今天的人还会相信魔鬼缠身这样的怪事吗?
在我沉默的时候,李咪哭了:“也许,也许是九月的事情太突然了;还有,桤林的事儿也让他受不了,他的心灰了……”
“是的,庄周一直是他的保护人,他总为他打抱不平。可这也不是一天了。”
“不,我是说后来,后来的事儿你可能不知道。”
“后来怎么了?”
“后来桤林好像真的疯了……”
“疯了?”
“我这样说,庄周就制止我。他说桤林一切正常……可是,可是桤林有一次在大街上走,我亲眼见了。我相信他已经不正常:头发披在肩上,脸上抹了油彩和灰;他看人的时候就死死盯住。有一会儿他瞪着我,咕哝着要回老家,回老家——只重复‘老家’这两个字,再不说别的。我劝他,他哭了,说‘回家’!他只重复那两个字。半夜庄周回来,我对他说了见到的桤林,他的情绪一下就坏透了,再也不愿说话。后来他告诉我,桤林放出来后就要求调回老家去,有人劝了他好久,都没用。既然这样庄周也只得为桤林跑调动手续。其实这事再简单也没有,因为现在进人不容易,走个人,任何单位都巴不得呢。可谁知什么事儿一到桤林这儿就来了蹊跷:找到哪儿都说放人,可就是不给档案。庄周知道这里边肯定是有人捣鬼,就找上边的头儿。头儿亲自干预了,有关方面也说再没问题了。可是又等了一个多月,还是没成。庄周气得要命,只是骂,虽然没有骂那个人的名字,我也明白是骂谁。这样过去了两个月,桤林自己回了山区一趟,只过了一阵又返回来。没有档案和其他相应的手续,他就没法正式调动。就这样来来回回几次,他再也不提调动的事了。他一天到晚关在自己那间小屋里,再不下楼。他的那间小屋在四楼,只有十来平米,庄周说里面除了画,别的简直什么都没有。以前他们两人常在这间屋子里,可现在庄周怎么也敲不开门了。我问到底为什么?庄周咬紧了牙不说。有一天半夜了庄周又找桤林,可同样没敲开门。我记得清清楚楚,就是这天夜里下起了大雨,雷大得吓人。庄周回来后一夜没睡,他一会儿就坐起来望望窗外。我知道他惦记那个人。他肯定是有什么预感。果然,天还没亮就有人来了,急匆匆把他叫出去,在门口小声说了一两句,接着又一块儿跑走了。后来我才知道,就在这个大雷雨的晚上,桤林跳楼了……”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橡树路(50)
我站起来,这事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李咪说到这里抽泣起来:“不知是跳下多久了,反正是天亮了才被巡警发现的。真可怜,腿和胯骨都摔坏了,身上流了很多血,被雨淋着,人都没有知觉了。庄周赶到医院的时候刚刚抢救过来,胯骨那儿做了手术。这以后好多天庄周都守着那个可怜的人。可是直到出院,桤林都没有和庄周说过一句话。出了院,桤林就回了老家,不久手续也补齐了。庄周去山区看过他两次,每一次都要坐一天一夜的火车和汽车。庄周说真是没有想到天底下还有那么穷的地方:桤林一家就住在一间小草屋里,屋角上是一个大土炕,桤林蜷在炕上。他从回老家就没有上班,整个人都残废了。父母年纪大了,守在旁边只是哭,见了庄周就说:‘俺就这一个孩子啊,就他一个啊!’庄周也不知该怎样才好。桤林却一直没有理他,不看他,也不说话……庄周从山区回来以后再也没有上班,单位有事来找,他就躲到里屋。后来,后来人就不见了……”
我一声没吭。桤林最后的事情,还有他和庄周的关系,我还是闻所未闻。我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我问李咪:“如果到桤林那个山村去找一下呢?庄周会不会在那儿?”
“他们早就想到了,已经去过。庄周压根儿没去……”
我沉默了一会儿,一句话脱口而出后又有些后悔:“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有了狗狗,我什么也不怕了;我会等他,一直等下去。”
一块石头落了地。我长舒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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