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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纪及开始消化材料。这些高高积起的复印件啊,全是一些有关霍老的事迹介绍。我觉得一个最简单不过的办法,就是尽可能使用这些材料,将它所提供的一切加以剪裁,用一种严肃的、同时又不失活泼的笔调写出来。如果有可能的话,再配一点图片,这可能就是一本不错的书。可是纪及偏偏那么认真较劲,执拗得很。他说:
“一定要看霍老的著作。要看他亲手写了什么,这是任何东西都不能取代的……”
他要从那个人的字里行间去了解一切,寻找一颗心灵。我明白,也完全能够同意,可是我似乎有什么预感,甚至有些担心……我没有说什么,既没有反对纪及,也没有表示赞同。因为他是对的。纪及向于节提出了这个要求,于节也不好回绝。几天之后,于院长终于让办公室的秘书送来了好多材料。这些材料有的还带着图书馆的标签,有的依然是复印的。纪及很快把这些材料读完了。刚开始他还做了卡片,后来干脆连卡片也不做了。他从中找了几份让我看。有一些书不是霍老的,只是作为主编在书上落了名字——对这类著作纪及一概不看。他要看的只是霍老亲笔写下的东西。他给我的几份材料都是一些哲学方面的文字,比如《再谈真知来自实践》,《谈内因和外因的关系》,等等。说真话,作为哲学著作,这些文字有点过于浅显。不过这毕竟是面向大众的普及读物,再加上时代的局限,似乎不必苛求。但接上纪及又把复印出来的一些诗作给我看了。应该说我是这方面的一个“小小专家”。
感受如前相同。那些关于“战地重游”,关于“大海”、“大河”的感慨,关于历次“生产运动”的颂扬,只是一些文白夹杂的押韵句子而已。是的,时代的印记;还有,就是它所特有的某种淳朴和清新——甚至是刚健与单纯交织的特别气质。尽管如此,也还是与霍老极大的诗名形成了强烈反差。我随口说:“也还好……”
我最后看的是从文博部门拿来的霍老书法作品的复印件。这是经过于节的再三努力才搞来的,很不容易。说实话,正是这些书法作品难住了我和纪及,因为我们都没法评判它的优劣。书体大致让人眼熟,不过它究竟是什么体还说不准。每一个字都写得很大,一律草书。我不懂。这一点我和纪及都是外行。我们最后看的是霍老的散文和杂文,一些在战争年代发表的通讯、短文。它们与那些诗作给人的感觉差不多,虽然没有出人意料的深奥,但实话实说,内容仍旧有可取之处;因为年积月累,数量上倒也的确有一些了。
大约就是研究了这些资料之后,纪及的热情迅速冷却了。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海客谈瀛洲(39)
他再也没有与我谈论合作的事情,奇怪的是却没有完全放弃这个工作。在勉强取得于节院长的同意之后,纪及一个人背着背包到东部去了。
他走了几个月,回来的时候记了满满几大本。那都是关于古航海遗址的一些勘察笔记。当然,霍老出生地的一些事迹也记了不少……
他正是在这次东行之后,工作的兴趣越来越淡,最后竟把它抛到了一边。
现在看,纪及那一次实地考察传主的过去,当然是至关重要的。一切皆由此转折。正因为他的实地勘察,结果才让其大失所望。从霍老的父母到霍老的青年时期,他都记录得一丝不苟。很可惜,霍老的“传奇人生”不仅没有打动这位年轻人,反而让他放弃了自己的工作。
于节也许发现了这一点,几次催促纪及。纪及一声不吭。娄萌不得已又找到了我,让我找他赶紧工作起来。
那些日子里,我们关在那个单间宿舍里,闷闷地喝茶,偶尔还点一支烟。我们都不会吸烟。他让我学着吸一支。烟味把我们呛得不停地咳嗽。他断断续续讲了一些事情——关于传记,关于霍老。
霍闻海的母亲是一位农村妇女,一贫如洗任劳任怨,善良而无辜地过完了自己的一生。她的最大不幸是找了那样一个男人。这人是典型的乡间流氓,赌钱,屠狗,后来还做了民兵头儿,是人人都害怕的那种角色。在村子里,一提起霍闻海的父亲,那些上年纪的人还直冒冷汗。不少人还记得,那个人当年甚至自己动手造了一杆土枪,一天到晚背在肩上,喝了酒就爬上屋顶迎着巷子放枪。他故意把枪口抬得很高,把走上街头的那些人吓得乱叫。妻子几乎每天都要挨揍,他吆喝一声,整座小泥屋都要抖动。他发起火来,有时会一整夜边喝酒边打自己的女人。霍闻海出生不久就开始陪母亲挨揍,有一天他对母亲发誓,说要杀了父亲。
父亲用钓鱼钩拴上一块鸡肉,一口气钓到了好几条狗,把狗肉埋在冻土里,按时挖出来吃。整个冬天这个男人都是醉的,整个冬天也是母子两人最难熬的日子:男人光着身子蹲在炕上,一手端着酒壶一手握着皮带,动不动就抽他们几下子。母亲一连声告饶,用身子去护瘦骨嶙峋的孩子,这更激起了男人的火气。孩子一声不吭,死盯住这个男人。男人提起他的两只小腿,做出一副劈杀的样子,母亲好一顿哀求才算饶他一命。可是刚刚坐到炕上,他还是死死地盯住这个男人。
这一年霍闻海十四岁。又是冬天,河上封了冰,父亲十多天失踪后终于回家了。母亲赶紧为男人热饭,想不到男人酒足饭饱后当着孩子的面使出了*,往死里折磨妻子,一直把大脚踩在她的肚子上。黎明时分,母亲眼看就要上不来气了,憋得脸都紫了。儿子先是发出哀告,然后就到黑影里摸出一把菜刀。他照准男人踏住母亲的那只脚狠狠砍了一刀。一声长嘶。他扔了刀,撒开腿就跑。
瘦得皮包骨头的小闻海像寒风中的一只小鸟,半身*,没命地飞去,一直飞出了曲折的街巷。可他的身后是那个红了眼的男人,这人手举一柄四齿粪叉穷追不舍,一只脚血糊淋拉。这场疯狂的追赶被早起的村里人看到了,他们惊得大气不出。
半身*的孩子跑啊跑啊,一直跑到了河边。一夜的激流把河冰冲开了一道宽宽的口子,这使孩子无法过河。他在冰口旁边蹿了几蹿,一咬牙一闭眼,噌一下跳了过去。正这时后边的男人也赶到了,这家伙无奈地看了看泛着冰碴儿的河水,然后照准对岸的儿子猛地抛出了粪叉,嘴里发出“嗯”的一声。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海客谈瀛洲(40)
那柄粪叉几乎紧贴小闻海的头皮飞了过去……
霍闻海就此开始了流浪,半年后又跟上了出伕队。就这样,他一直随着支前的人流往前,一年后又和一部分年轻民工一起,直接转到队伍上当了兵。
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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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是我和纪及从东部回来一个多月之后,娄萌郑重地警告我说:“你们从现在开始,再也不要议论霍老的事情——特别是他在混乱年代、在领导小组的那些事情……”
我极力回忆曾跟哪些人谈起过霍闻海。似乎记不太清。不过我记得曾跟一个最好的朋友——在高校工作的吕擎讲过。不过他不是随便传话的人,不可能跟其他人传播。想来想去,最后想到了王如一。
那一次他到我这儿玩,谈到现代诗,主动提起了霍老。我当时凭记忆念了霍老的一首旧作,接着就谈到了写传记的事情,谈到纪及了解到的一些关于霍老、特别是他在领导小组的事情,说:“看来我们是没法完成这个艰巨的任务了。”当时王如一立刻瞪大了一双猫样的眼睛,那双眼蓝幽幽的:“为什么?”他这副模样多少让我产生了一些警醒,于是就设法绕过了这个话题。王如一咬着牙关,笑了。接下去我不再提霍老。
现在我怀疑就是从他这里,有些话经过夸大和进一步演绎,越传越远。我记得当时特别嘱咐王如一:千万不要再给其他人谈传记的事了,以免扩散,使霍老误解纪及。王如一嗯嗯答应着。可是今天我才恍然大悟:他并没有承诺什么,而且即便承诺了也并不可靠。正如纪及所言,王如一这个人是不值得信任的。他这样评价对方:
“他属于另一种人。”
我告诉纪及:“他在这儿夸你,说你们两人交流很多,他经常到你那儿玩,是少数看得起的人之一;还有,连他一贯瞧不起人的夫人也去看过你……”
“我对这种言过其实、当面奉迎的人总是不放心。他见我第一面就说:‘你的学问和人格都是顶尖的,我一辈子都难以望其项背!’还说‘咱这个单位复杂得你怎么想都不过分,但我们之间的情感、我们的友谊是永久的,会保持终生’——他还特别提到了前些年知识界的磨难,‘我们这儿简直是一场连一场的混战,是最敏感的地方,几乎没有一个人不受伤害。其中原因固然很多,但还是要说到知识分子的弱点:坚忍而又脆弱,天性多疑,听信谣言,容易起哄,幼稚,感情用事,结果不是好心办了坏事,就是坏心办了恶事,同事之间差不多都他妈不敢交朋友了——如果那个时候你在这儿,我们就会背靠背地干,那时候可以互相保护……’他当时说得动情,泪水就在眼眶里打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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