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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白清嘉做了一场噩梦。
梦里她被一群看不清面目的人追赶,人人都像要吃了她,她拼命地跑,脚下的路却变得越来越逼仄崎岖,到最后她终于无路可走了,黑暗中只有一个方向出现了一道豁口,她兴奋地跑过去,耳边却忽然听到一阵猖獗的大笑,尖刻的声音在四周盘旋,不断重复着一句话——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
她于是满头冷汗地惊醒了,睡在她身边的秀知听到动静也爬了起来,迷蒙间仍担忧地问她:“小姐……?”
她喘着粗气答不上话,过了好一阵才从噩梦中缓过来,心中的恐惧和悲凉却一点不减,恍惚中又再次想起了昨晚在街头遇见的那个女人,总觉得她最后的那句“你一定会回来的”像是某种残酷的预言。
……难道她真的会沦落到那一步么?
她在心里大声否认,狠命驱赶着那些可怕的幻象,可表面上她必须非常安静,因为润熙和润崇还睡在她旁边的床上呢——这是妥协的结果,为了中止哥哥和嫂子无休止的争吵她和秀知就把两个孩子带到自己屋里睡了,床只有一张,自然是要让给小孩子,她们两个大人便只好睡在硬梆梆的地板上,到了冬天即便裹着厚厚的被子还是会冷得瑟瑟发抖。
“小姐是做噩梦了?”秀知压低声音询问着,眉头也皱着,好像心疼她得紧,“该是睡地上太不舒服才会这样的,明日还是去和大少爷说说这事吧……”
白清嘉摇了摇头,不想再听兄嫂吵架,何况她这回惊醒也并非因为两个孩子,于是只简单说了一声“无妨”便又躺下了,地板的湿冷即便隔着好几层被褥还是能透上来把人冻住,她的身体在微微打着抖,就这样睁着眼睛到了天亮。
次日她又出门寻找工作了。
人可真是灵活的动物,一切底线都能跟随际遇的更迭而改变——譬如她吧,原本还有些挑剔,只想做些体面清闲的笔头工作,可在四处碰壁之后便也渐渐放下了身段,便是辛苦些的工作也愿意做,只要能换到钱,只要……能让她免于沦落到梦中那般可怕的境地。
她似乎急于证明那个女人的预言是错的,因此心中已经对工作没有什么要求,可她却仍然低估了一个女人在这个社会中处境的艰难——咖啡厅的侍应,裁缝店的学徒,报社的记者,字画店的账房……不管什么工作都不愿给女人做,好像她是缺胳膊少腿、甚至比不过男人的一根手指头。
她很愤懑又很无力,想要分辩却没有机会,心中的迷茫与失落于是更加强烈,幸而几天后在经过迎贵仙茶楼时事情还是出现了转机——一个从黄包车上走下来的陌生女人叫住了她。
“你是二爷的妹妹吧?”对方抱着手臂问她,在看到她警惕的眼神后露出了一丝笑,又指着热闹的茶楼跟她解释,“我们曾见过的,就在这里。”
白清嘉原本全不记得眼前这位是谁,但一听这句解释就被唤起了几丝记忆,想起当初自己的确随二哥来过这间茶楼一回,那段日子他还荒唐着、为了个唱戏的角儿一掷千金呢。
眼前这位未曾上妆的女子便是与他有交情的,白清嘉恍然,与对方点了个头:“你好。”
那女子有些慵懒,上下看了白清嘉几眼,招招手说:“白小姐可得空?若没什么事要忙,不如进来跟我一起喝杯茶吧。”
这位小角儿姓周,艺名叫凤笙,说来也是个念旧情的人——当初白二少爷曾花过大价钱捧她,一举便让她在上海滩打响了名声,却并未如外界所料的那般糟蹋人;她记着这份恩,如今虽帮不了落魄的白家太多,却多少能给白清嘉一份赚钱的营生。
“白小姐可会给人上妆?”周凤笙一边喝茶一边询问,“倘若你不嫌弃,倒可以来我们戏班子做做事,除了上妆之外也就是一些杂活,我帮你跟老陈说说,估摸着一个月能拿十五块大洋。”
顿了顿又颇有深意地补充:“自然,做得好是能得赏钱的,多起来没个数。”
“赏钱”?
白小姐一辈子没受过别人的“赏”,毕竟一直以来最尊贵的人都是她,可如今世殊事异、她也到了不得不低头的时候,难得有份工作肯收女人,虽然一个月十五块大洋连一半的房租都交不起,可她还是心存感激地接受了,并很诚恳地对周凤笙说:“谢谢周小姐。”
对方又笑了,一边嗑瓜子一边摆摆手:“我可不是什么小姐,苦出身唱戏的,你说这话要折煞我了。”
说完又清苦一笑,看着她的眼神有些感慨和怅惘,说:“我也是为了偿二爷的情,他啊……”
至此只余一声长叹,分明也有几多深情。
白清嘉不说话了,心中已然五味杂陈。
之后她便进了戏班子。
她之前不晓得这个行当的规矩,还以为他们是一直在迎贵仙唱戏的,后来才晓得他们也需四处奔波,倘若别处有人请就要一班人都过去,辛劳得很。
过去她没有听戏的习惯,自然也就不熟悉各个行当上妆的门道,进了班子之后只能从头学起;带她的师傅姓孙,是个五十多岁的大胡子,爱喝酒、脾气很糟,不管多复杂的东西都只肯教她一遍,若见她没有学会便要破口大骂,还要去找班主老陈抱怨、不该找个累赘给他做帮工。
她也是有脾气的人、还很不服输,人家越说她蠢笨她便越想做出个样子来打对方的脸,于是每回学习都很上心,就算当场没会事后也会去请教那些唱戏唱了多年、多少知道该怎么上妆的角儿,态度再没有往日做小姐的高傲、变得客客气气温温柔柔了。
她毕竟有顶好的教养和顶漂亮的皮囊,戏班子里的人也都愿意跟她打交道,尤其一些上了年纪的长辈待她特别宽厚,会笑吟吟地帮她解释好几遍,末了还要感慨万千地看着她说一句:“好孩子,你家里的人都去哪儿了?怎么舍得让你这么漂亮的女娃娃出来做工?”
唉。
她的父母当然舍不得,所以她并未告诉他们她在戏班子里工作,只说自己要出门跟友人喝咖啡;她父母原本不信的,可后来她装作对兄嫂的争吵十分厌烦、又表现得对如今住的那个房子百般厌弃,一切便有了说服力,显得她像一个一心要远离贫穷的逃兵了。
但这些细节显然不必同戏班子里的人说,是以每当别人这么问起她都说:“有什么舍不得?这里多好呀。”
已经学会说好听的奉承话了。
其实这多少有些违心的,毕竟她在戏班子里可不是只要做上妆这一件事——角儿们换下来的戏服要人洗,上台当间儿要喝的水得有人烧,倘若不巧碰上搬椅子搬桌子的小张师傅不在,她还要替他把唱戏时要用的东西搬到戏台子上去呢。
她从没干过这种活,第一次被人要求洗衣服时完全愣住了,脸上心上都局促,讷讷地说:“我,我不太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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