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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1993年四川自贡
1993年5月底,我和西蒙斯教授从波士顿起飞,途径底特律,再到东京、北京,这是回家的前半程。在京两周,我回家小住。分别两年,一朝重聚,却好似需要些时日才能重温亲情。父母也没再多问我去四川的行程,只是叮嘱我一定办好回美国的签证再走。
六月初,我们登上了去成都的火车。一路三十多个小时,离着四川越近,西蒙斯教授的话越是少了,只是放眼窗外,看着变化的风景与色调。车过宝鸡,驶入秦岭,越岭爬坡,缓行间,路旁的景色看得更为真切。
此时关中的风光不再,换而之的是满目的苍绿。平原上的庄稼或是林木,映着大块的蓝天和黄土,绿得明快而强劲,却是难免岁岁枯荣。秦岭之中的绿则是与淡墨色的云天、晦暗的谷壑交融一体,绿得幽柔而清凉,仿佛凝入千年的思绪。
在成都停留两天,给李先生去了电话。他听上去精神不错,也期盼我们到来。
“内森这次回家,也算是个大新闻,”他笑着说道。“宣传口的、外事口的、侨办的、政协的都动起来了。恐怕进了城就有八抬大轿等着喽。”
八抬大轿虽属笑谈,可市里却真是派了一辆奥迪100轿车。据说这是一位市领导的座驾,一路风尘仆仆地赶到成都接上我们。那时成都到简阳的高速业已修好,六十公里的路程不到一个小时就跑完了。
车过资中再向前,公路和沱江时分时离。到了内江,成渝公路沿着差不多45度的角度继续向东南,而我们则转了90度,折向西南的内宜公路。
这里也都是上了年头的公路,车速难得提起。按照外办同志介绍的接待方案,本该是三点钟进城,谁知延到下午四点半钟的光景,才在路边开始看见些四五层的建筑。
外办同志不时看表,用四川话催着司机加速。谁知司机却是耐得住性子,还特地在那个年代的几处地标前方缓缓地驶过。
西蒙斯教授看上去对那些灰白色或是砖红色的四五层楼房并不在意,倒是频频地把目光留给苍幽的绿色和镶嵌其间的泥墙黛瓦。
司机从后视镜中觉察出些端倪,半是自嘲,半是试探地说道:“我们这小地方,怕是入不了您的法眼。原本我们自贡在四川那是稳坐第三把交椅的,可如今不要说成都、重庆是比不上喽,万县、德阳这都追上来了。”
西蒙斯教授应该是明白了司机的善意,微微地笑道:“我父亲抗战的时候在这里照过照片。这一路看过来,都认不出了。”
“哦,那你看看前边,认到不?”司机手指着右前方颇为郑重地问道。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远处是不高的山峰,山势和缓,苍郁垂阴。漫坡尽头,见着一片重檐叠起,朱栏彩绘的院落。车子缓速前行,离得更近些,就看到临街四根巨柱上檐牙高啄,直冲天际。
“这好像是西秦会馆吧?”西蒙斯教授喃喃地说道。
“对头!”司机兴奋地拍了拍方向盘,声音也提高了些许,“您可真是老自贡,连这老名字也记得。”
“这里父亲拍过照片。照片背后记着西秦会馆,抗战时是自贡的市政府。”
听了这话,司机情不自禁地挑起了拇指,用着浓重的川音说道,“您太Okay啦。这历史怕是我们自己都不知道哩。”
如此这般,从未到过自贡的西蒙斯教授倒是好似做起了本地的导游。但凡是看见那些上了年岁的古建筑,都能如数家珍般地报出它们几十年前的旧称、故事,可对后世所建的砖石、水泥却是视而不见。
“这里我看着也很眼熟,”西蒙斯教授的声音放得有些低沉,而此时他眼前倒并非是雕栏朱绘的巍峨古建,却是看着并不起眼的一段河边土坡和树林。
这一次,一直好说话的司机却沉默了,只是静静地沿着河岸边开车。再往前,西蒙斯教授也不说话了,目光注视着周边的每寸草木,深栗色的眸子里闪耀着兴奋而期待的光芒。
转过河岸边又一个缓湾,车速放慢,前方渐行渐近的是一座并不起眼的门楼。门楼上覆盖着黑色的薄瓦,下面的泥墙八字排开,涂成了白色,中间则是半开着的两扇黑漆木门。可那些都还不是让西蒙斯教授的眼光凝滞的焦点,他紧贴着右手的车窗,眼光向上努力着寻找着什么。
我坐在车的左边,司机的座位后方,此时只能弯腰、低头,从车窗下勉强看上去。或许是因为夏日午后骄阳的照晒,原本浓厚如铅的云层,绽出无数的开片,金色的日光照红了开片的边缘,从缝隙中柔缓地泄下。在那柔光相衬下,三根优雅的巨木直指云霄。
“那叫天车,”西蒙斯教授轻声说道,“是用来打盐井的。我父亲的自贡照片里,满是这样的天车。这一路都没看到,现在才明白为什么觉着好像缺了什么。”
“现在打井都用汽锤了,”司机叹道,“天车用不到喽,都拆了,就剩下你家这一架了。不过呀,教授,我这么说你莫要怪,这也是个假古董咧。为了建旅游点又搭起来的。听老辈子说,你家原本的天车可比这高出两三倍不止呢。”
老井院子的门口,黑漆大门下横着一道高高的门槛。此时,西蒙斯教授的兴致已经是这一天从未见到之高,在那门槛前,他停了片刻,不是跨,而应该说是跃了过去。
我跟在后面,自然是规规矩矩地跨过去。再后面的外办同志怕是因为误了时间,已是心急如焚,跌跌撞撞尾随而至,气喘吁吁地钻进了院门旁的传达室。
门内是一处宽敞的庭院,正中就是那架冲天的天车。天车的底部,几十根久经岁月的杉木由竹篾绳捆绑,结成了立柱和横梁,隔出了一间不小的凉亭。凉亭正中垂下一根粗硕的钢缆,周边围站着三五个人,看上去都是六十多岁开外的老者。他们下身短打扮,头上缠着白粗布,赤裸的背脊上淌着汗水。老者们身旁,一个我们熟悉的清癯的侧影便是李先生了。
他并没意识到我们的到来,只是微微地躬着身子,注视着那根钢缆。看到这景象,我和西蒙斯教授都放缓了脚步。踉跄着赶上来的外办同志刚要开口,却也被西蒙斯教授嘘声止住。他静静地取出了背包中的8毫米摄影机,开始了拍摄。
顺着摄影机的镜头看过去,那根布满褐色锈迹的钢缆,在一阵阵低频的马达嗡嗡声中抖动、旋转着被提升起来。过了大概五分钟的时间钢缆的下面吊起了一根同是褐色的钢管。顺着钢管的周边,土黄色的水淙淙流下。只十几秒钟,那根钢管就已经升起了几米,底端此时也从地面上一个十几公分高的石圈中露出。
那几位短打扮的老者一起发出了浑厚的号子,急踏步向前,用手中的铁钩套住钢管,牵引其偏向一边。钢管此时正好在一只清白的石槽之上,又是一声号子,一只铁钩揭开了钢管底上的活门,土黄的卤水喷薄而下,泄入石槽。
离着石槽最近的一位老者,嘴里喃喃地默祷着。他从石槽边抄起一只长柄竹筒,擓出一筒卤水,送到李先生面前。李先生双手捧过竹筒,双目下垂,深吸一口气,随后郑重地饮下一口。
我和西蒙斯教授默默地注视着这一短暂的仪式。或许是被那一刻的肃穆太过吸引,竟没注意李先生此时已转过身,微笑着面对着我们。
“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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