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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下半夜的时候,弯钩般的月亮终于钻出了云层,孤悬在昏黑的天幕上。(〔
月光淡淡,弄堂口那盏十五支光的路灯犹自显得冷清,可它也只能照亮弄堂口的大铁门,其他地方照旧黑乎乎一片。‘嚓嚓嚓…’的脚步声在临近,匍匐在地上的阿黄当即警觉,它站起来了身子,狗耳朵竖起的同时,嗓子里也‘呜呜呜’的准备狂吠。
“死狗!”一个男人的声音在黑暗中小声诅骂了一句,他叼着一只烟,已经走的很近。骂过之后男人又是极为友好的召唤,“阿黄,不许叫!啧啧啧……啧啧啧……”
狗在夜里视力无碍,这声音一开口阿黄就认出了是谁,不过它嗓子里还是呜呜直叫,似乎是警告,又好像是在讨好。等男人扔出一块黑乎乎肥腻腻的肉骨头,阿黄的尾巴才摇晃起来。
“李西桑出去啊?”李孔荣喂狗的时候,看门人阿福的娘子也醒了——这一个多月,李先生每天半夜都要出去‘透透气’。透透气她不在乎,她在乎的是李先生每次半夜出去都会塞给她两块钱。
“唔,去透透气。”李孔荣叼着烟,即便在夜里,一双眼睛也是亮的。他接过阿福娘子递过来的钥匙,又给了她一张印有孙大炮头像的法币。“我明天就不出去了。”他道。
“噢……”阿福娘子接钱的时候听到这句话难免有些失望。看弄堂不了财,且每月每户付的看弄堂费只交给阿福,作为阿福娘子,也就只有每年冬前帮弄堂住户翻新丝绵被、丝绵袄才能存几个私房钱,但那怎么能比得上李先生的慷慨。每次出去两块钱小账,一个月出去十几趟,翻新三个冬天的被袄也比不上这一个月。
弄堂口的大铁门上嵌着一扇小铁门,碗口大的锁头一打开,弄堂外夜上海迷乱而奢华的气息便扑面而来。早就丢掉香烟的李孔荣重重吸了一口,他觉得,唯有此刻,自己才是自由的!返身将小铁门关上,透过两扇大铁门间的缝隙再把那把碗口大的锁头锁上,最后将钥匙小心的放在军服内侧的夹袋里,李孔荣才走出弄堂。
“李西桑来了啊。”弄堂口雪佛莱出租车旁,一个身着祥生出租汽车公司制服的老司机见李孔荣出了弄堂,当即开门站到车外和他打招呼。
“噢,又是你啊。”李孔荣听声音就知道是谁,每次都是这个‘老司机’,当然,他不知道此人姓名,只知道这个‘老司机’四十岁上下,笑起来难得露一口上好白牙。
“是,西桑。”老司机帮李孔荣打开副驾驶车门——以前的服务让他知道这位先生不喜欢后排座位。“阿拉早就跟调度刚(讲)过了,以后李西桑叫车头勿要叫其他人家,就叫吾。”
“呵呵……”李孔荣笑着上了车,这雪佛莱完全没大众舒服,可又有什么办法呢?“行,以后我打你们公司四万号电话叫车时就说叫你的车,不叫其他人家。”
老司机从另一侧刚刚上车,听李孔荣这么说笑的白牙又露了出来,他根本就不曾想这位李先生还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他动车子,又在计时器上按了一下,然后笑道:“李西桑,今朝到啊里德去啊?”
“到哪里去啊……”李孔荣百无聊赖,他先给自己点上一支烟,又扔一根给老司机,重重抽了一口才道:“我真不晓得要到哪里去。还是照旧吧,四处转转,三点钟回来。再有就是不要去乱的地方,更不要去吵的地方,火车站千万不能去……”
说到火车站李孔荣就是一阵心悸,某一次他心血来潮居然想去南京会会老蒋,买好票刚准备进站,不想一声拉长的汽笛——即刻将这具身体里已经睡着的另一个李孔荣惊醒。真是撞见鬼了,从这以后出来转他再也不敢去吵闹的地方,尤其是不敢去火车站。
两个同名同姓同龄的灵魂共用一个身体。虽说是共用,但作为身体的原本所有者,另一个李孔荣、也就是民国海军轮机军官李少校理所当然的掌握着身体的绝对控制权,自己只有在他睡着时才能出来‘透透气’,一旦有什么吵闹将睡梦中的李少校惊醒,那又要轮到自己‘休息’了。
为什么会这样?李孔荣完全不解。他对2o16的最后记忆就是电话里出版社编辑说‘我们刚接到通知,你的书不能出了’,他气急败坏正要和那编辑理论时,一辆大货迎面而来。
“娘的!”开着车窗、吸着香烟的李孔荣神经病似的诅骂了一句。此时车已经开到浙江路(今浙江中路)。这里,是上海有名的****一条街——街边明亮的弧灯下,红唇、柳眉、大腿,花枝招展;红旗袍、绿旗袍、花旗袍、千娇百媚;少妇、舞女、村姑,应有尽有。后世夜总会是沿着墙站一条,这里是沿整条浙江路站一条,这场面,忒壮观了!
“西桑、西桑,去坐一息去!”江北口音的苏白叫了起来。********们见李孔荣贼亮的目光一直盯着这边,更看到雪佛莱轿车后座上空无一人,素来只拉下等人的她们也豁出去喊了起来,万一,这位夜间寂寞的先生阴差阳错看上了自己呢。
“勿去!勿去!”李孔荣还没开口,老司机便代为拒绝。接触这么多次,他早知这位李先生军衔是少校,平时出手也大方——祥生的车价是每二十分钟一块国币,另附两角钱司机小账。这位李先生每次包车三小时,照算应付国币十块八角,可他每次都付十五块,自己找零他却说全当小费。浙江路的娘们弄一晚上也不要五块,李西桑怎么会看上这种货色?
女人们本是要涌上来的,老司机在车里张牙舞爪的拒绝不算,还踩下油门加快车,顿时让半围上来的她们做鸟雀散。和每次一样,看了半天的李孔荣都看不到半个好看的,他转过头问道:“这怎么这么多小姐啊?”
“小姐?”老司机有些接受不了李孔荣用这么高贵的词去形容这些低贱的妓女,但他又不好说李孔荣说的不对,只好答道:“经济勿好啊!阿拉看上海泰晤士报纸上刚(讲),光租界里厢就有妇女三十四万九千,操淫业者约有两万五千人,这些人大半是江北来的。这几年老百姓日子过勿下去,就来上海讨饭了。”
说妓女居然扯上了经济,这段时间对自己所处世界已有一定了解的李孔荣不由点头。民国的经济确实不好,老蒋的国民政府战事不断,还接手了北洋以及前清十三亿多旧债——这是各国承认蒋记民国的前提条件,更让李孔荣差异的是:这个政府居然不收(当然,以其现在的组织和立场,想收也收不到)农业税,财政收入基本靠关税、盐税、货物统税支撑,不够的部分全靠债券。
或许站在国家的角度,税多税少并不重要,政府少收一些,底下就多留一些,反正肉全烂在锅里,但政府公报上列出的国际收支实在让人看不下去。十五亿七千七百万的收项虽然和支项相抵,甚至还略有盈余,可收项里除了七亿出头一点的出口,三亿两千万的侨汇,更有三亿三千万的售银所得[注3]。白银不是无穷无尽的,数年后这些早前用作通货的白银一旦卖光,再不实行进出口管制,美玲姐姐就只能卖身救夫了。
民国,大民国!在那些枯燥的数据上,李孔荣这个后世四流海外军著翻译家、炒股磨炼出来的半个三流经济砖家,根本找不到她半点可爱之处。上海是繁荣的,可上海的繁荣建立在内地产业普遍萧条、现金大部分回流的前提下,这就意味着上海越繁荣,内地越萧条。
经济如此,外患更在短短的三个月之后。以血性论,当然要和日本人干一战,可李少校什么少校不好,偏偏是海军少校!以李孔荣过目不忘的记忆,海军第一年就基本在江阴打光了,剩下的只是游击布雷。要到日本偷袭珍珠港、美国海军中校梅乐斯访华之后很久才可能外派英美以接受新舰,这还有什么意思?!潜艇或许是海军的唯一活路,可6军守得住军港吗?6军要是守不住军港,不说十五艘,即便有一百五十艘潜艇也是白搭。
除了战争,李孔荣还有一个颇为担忧的就是自己栖身的这具身体。以现在两人共用一个身体的情况判断:另一个李孔荣死亡之日,便是他彻底掌握身体之时,这等于说自己有两条命!可万一那家伙不小心被日本炸弹成好几块怎么办?万一船沉到海底没氧气怎么办?就是断手断脚也不好——这具身体的相貌长的要比他以前帅,也结实(最可喜的是没有啤酒肚),唯一的缺憾就是个子太矮了一些,还不到一米七四。
麻辣个八块!想到自己并不太光明的前途,李孔荣便有些惆怅。一边的老司机见他如此,还以为他为今夜的寂寞而烦恼,他露出白牙偷偷的笑了一下,化身皮条客道:“西桑要不要去仙乐斯?那里听刚(说)来了几个日本舞女,长的老好看了。”
“仙乐斯?”车子早开过大马路,已在无数霓虹灯和大减价广告旗下转了数圈。灯光虽然多彩,街面也异常繁华,可李孔荣怎么看这场景都像sTn假彩屏手机——黯淡且模糊。
“日本舞女?也是一块钱三跳了?”李孔荣不太在意舞女,在老司机的科普下,他知道只要价钱合适,上海的舞女不少是可以上床的。奈何没青霉素,得病怎么办?去找老军医咩?
“听刚是日本来的舞女,勿晓得真假。”老司机从来没进过仙乐斯那样的顶级舞厅,但他这几天晚上接班后拉的好几个客人都说仙乐斯来了几个日本舞女,长的很‘卡哇伊’——这词据说是日本话,就是老好看的意思。
“还是……”老司机好心拉皮条,李孔荣却在想口袋里的法币。李少校每月虽有两百七十块工资,可其中一百二十块要拿去还卖石库门房子时欠下的债,另外三十块养家(一妻一子),三十块寄回福州老家(父、母、奶奶),再有二十块外面应酬,剩余七十块储蓄。靠李少校记在日记本里的银行账户密码和某一日午睡的间隙,李孔荣已经花掉他几乎一年的储蓄。再花下去显然是不行了,上海五大高档舞厅之一的仙乐斯,进去最少五十块一百块,日本舞女真要当红,一百块怕连手都碰不到。
“还是去看场电影吧。”李孔荣道。“那什么夜半歌声不是说上映了吗?”
大好晚上李先生居然要去看电影,老司机不好说夜半歌声看过的都说老吓人,看的人更是成双成对,只笑的打方向盘转弯,拉他去国泰大戏院。老司机暗地里摇头李先生一个人去看电影,不想车刚到国泰大戏院门口,刚下车一个声音就把李先生叫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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