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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江南到京都,平路山川,足有一千多里地儿。旅途往来,行途上顺遂的,少说也要消磨上一个月的光景。合欢把陆夫人的信誊好压封派人送出去的时候,去陆平生上封信送出的时间已有小半月。陆夫人思量着,太夫人即便要往京城来,也得收拾整顿小大半月才能出门,刚好得了这封信,便不必动身了。
撂下心思,陆夫人算是惬意了下来,嘱咐合欢,“针线少做些,回头伤了眼,哭也哭不出来。前儿还闹手指扎成了蜂窝,这几日又跟魔怔了似的,什么道理?横竖婚期不定了,不需这么紧赶的,撩开手,将养一阵子再说。”
合欢嘴上应得勤,回抱厦就又抱起了花绷子。她可是应承了齐肃的,赶明儿绣活做得好了,给他做个荷包。往后再是不见的,记得他有过这么个半大知己,也算是留了个念想。这送人的东西,头等要紧的,就是需得拿得出手,所以还得精练才成。
合欢不仅练针脚走线,线色过度,闲余也学着描花样子。她想,送人的东西得有那么点个人意蕴在里头。大周上下,得就这独一个,瞧见就知道是出自她的手笔。倘若随意找个花样子绣出来,与那铺子里买来的有什么差别?倒还不如买的精巧,也省了低头弓腰费下的功夫。
她苦练此技,闲余还是会往羽商阁去。夹道那头的清落院子,在晨辉夕阳下有清幽荒寥之态,这里算是国公府里最特别的地界儿了罢。盖因陆瑞生回这院子的时候变得少起来,庭院上空鲜少再有曲子声儿。少不得也会偶尔听到些闲话,说的都是他与那沉姨娘的。
合欢不在意她三叔的风流事,真假更是不论。深宅大院儿里,有多少腌臜事大伙儿心里头都跟明镜儿似的,谁当真呢?她信她三叔不是个腌臜的人,也不必非得验证去。时常在听墙根儿的时候,她巴望能听到有关齐肃的什么事,却是没有。月余下来,齐肃一次也没有来过。她回正院抱厦,开衣柜阁子瞄里头摆着的金丝八宝纹曳摆披风,有些恍然。
心宽的好处就是凡事想得开,每回有些怏怏,倒头一闷觉睡过就抛脑后了,她又描起了自己的花样子,绣起花来。技艺练得有模有样,与那些绣活好的自然比不了,但好歹能绣出点自己看得下去的东西。针脚参差,也算是她陆家七姑娘的特色。
合欢埋头给自己描了两张花样子,灿黄精傻的海绵宝宝和粉嫩憨呆的派大星。一整块一整块的纯色,连过渡要费的心思也省了。
墨七进来给她换茶,站在翘头牡丹纹书案边儿手拿黄铜吊子,从旁瞧了好半晌,问她描的什么,“人不人狗不狗的,说猪么也不是……”想了想,“鸡鸭鹅也不是……”再想,惊呼:“妖怪!”
合欢抬目,吊了一截白眼给她,“劳墨七姐姐给我再补个蜂腰虎裙手持铁棒的孙猴子?一棒子打下去,再描个血溅一脸白和尚!”
墨七笑,往她旁边的蜜色瓷盏里添凉茶,“我听得出来,姑娘说的不是真心话儿,拿我磨牙呢。厨房里还有些冰镇西瓜,我叫小五拿去了,您搁下手歇歇,等会子吃了西瓜再描不迟。晌觉便是没歇的,困得头皮麻,往这案上一趴,印一脸的墨印子,回头又是我们挨太太的骂。挨骂是小,扣月钱事大,都穷得底儿掉,像四儿似的,怎么过活?”
“四儿又被罚了?”合欢搁下笔,对自己描的样子颇为满意。院里合欢树上有蝉虫,叫得满院子的仲夏之意。屋里到处放了冰盘,也不是降得一丝暑气不见。她端起茶来吃,吃了两口搁下,又伸手去捏那白釉盘里的冰块要往嘴里搁。
墨七一把抓了她的手,抖下那冰块来,掉落在盘子里叮铃响,“什么毛病,怎么吃起这个来了。外头人不知道的,不定当你在家受了多大苛待呢。叫太太瞧见了,又有话说!才说被罚的,又作这头。”
合欢也不难为她,等冰镇西瓜拿来,吃了两块消暑,往卧房歪着歇晌去了。歇也不过两刻,便爬将起来洗脸,叫墨七给自己整了头发,自去挑起花绷子忙活。她叫墨七给自己找了两块上好的织锦缎布头,把剪好的花样子糊在上头,箍在绷子上开始压着花样走针。
从描花样子开始,满打满算足忙活了小半月,最后做成了一个颇不能跟旧时审美搭边儿的荷包。墨七还给取了名儿,叫金线滚边儿双面怪纹鎏金扣绣花荷包。合欢宝贝似的往袖里掖,哪管她取笑什么,只说:“你只管稀罕,凭你怎么说,也到不了你腰上去。”
“要是到我腰上,我必日日烧香供着,哪里还敢拿它装物件儿?”墨七笑着,四儿听出了音儿,小心趋身过来,“那姑娘是绣给谁的,费这么大功夫?”
“你过来。”合欢笑眯眯地冲她勾勾手指,四儿道是要与她一人说,欢喜地把耳朵凑上去,却听得一句,“我听她们说,你穷得底儿掉了?”
说罢,合欢自顾先笑起来。墨七也附和着笑出声儿来,素指捏针往头皮上蹭了蹭,“咱们四儿近日规矩得很,早也不被罚了。家里都靠她照应,好着呢。”
四儿却是一阵羞恼,捂脸负气往脚榻上一坐,“我可没脸活着了!”
一处笑闹一阵,合欢心头有事,便懒怠与她们混扯。按着说好的,她揣着自己的荷包往羽商阁去,满心期许。此前时过一月再半,齐肃也没有来过。这番她把荷包做好了,总该要来了吧。便是到门上一叙,她把自己的辛苦送出去,也不觉遗憾了。
徘徊三五日,往来的堂弄也碾出了鞋底印子,齐肃仍是没有再来。再往那夹道里走的时候,丝丝生风,裙摆飘曳,腰带也似无限惆怅地翻出了缎花,遮掉凄凄半侧面容。
合欢直揣着荷包徒奔一月,也未见得齐肃,饶是她这般心宽的,也耐不住起了性子。且不说遗憾,倒先为着不守信的事儿生起气来了。生气一回,又自我思量,自觉齐肃没有理由非来不可,便又放下了脾气。
此般消磨着,便到了七月。羽商阁的廊庑下忽多出了许多兰花儿,墨绿的叶子在花朵间挑出根根弧度,增添了一院子的深幽气。合欢看了两眼,念叨一句:“寻得幽兰报知己,一枝聊赠梦潇湘……”
羽商阁领头丫鬟说兰花是陆瑞生弄回来的,也不知哪来的雅兴,他从来也是不喜摆弄这个的,还说:“老爷变了,从前他巴不得日日腻在这乐房里。而今,回来一次也难。那些丝竹管弦,原是他的命根子。今番瞧着,再也不是那么回事了。”
合欢歪在乐房外的廊庑下看院里的小丫鬟在廊下洒水,搭手在廊杆上,下巴垫着手背,指尖上的蔻丹红甲衬得脸颊白皙得过分。她眼睛微合,扑了一下睫毛,幽幽启唇,“是因为那个沉姨娘吧?”
这些都是旮旯角落里才说的混话,怎好摆在台面儿上?领头丫鬟语结,站着不动,垂目盯着合欢手腕上的蓝碧玺手串。这位姑娘虽是羽商阁的常客,但终究两人不甚相熟,她尚摸不透这位主子的脾性,不敢胡乱说话。
合欢回头看了她一眼,撑栏起身,扶额轻碰额心碧玉华胜,迈开步子往乐房里去,打哈哈道:“这天儿真闷啊,一丝儿风也没有,瞧着是要落雨的。院里还有些不耐雨的物件儿,早收拾了,免得泼下来上手不及。也不必管我了,我坐会子便走,不需你们相送。”
领头丫鬟瞧了一脸西侧的毒日头,迷瞪瞪的一脸懵圈——这天儿若是能下雨,也是老天爷打盹儿落口水了!
合欢进了乐房,到桐梓合木的古琴前扯下蓝底儿人物妆花缎,低眉挑弦儿弹了一曲《高山流水》。曲罢,停弦儿止音,手指压在弦儿上片刻才松。她把袖中的荷包拿出来,挂在玻璃屏风翘角上,转身出了乐房。裙摆擦过门槛,钩挂了一下,拉出一根丝儿来,卷着绒头。
她出院子,刚走了夹道一半,头顶落下泼街大雨。那雨里还掺着雹子,打在身上生疼。合欢尖叫了一声儿,提裙就跑,头上珠坠子落了也不及管。雨点砸在脸上,她好像听到了皮肉做鼓面的声音,铮铮响。
那日晴空大雨不过下了三刻,合欢却足病了三日,高热不退。等高热退掉后,她好得又很及时,活蹦乱跳得没有一点病去如抽丝之势。
病好后,她不再捏针做绣活,看到就恶心生斥。她又叫墨七找了把锁,把那大摆披风锁在那间衣柜格子里,不见天日。她也不再时常去羽商阁,心里隐隐知道,齐肃应是不会再来了,即便来了又何如?
撩开手不提齐肃,生活的本态是无悲无喜,缓步移日的。然天公却喜多生玩笑,合欢在一薄暮清晨被墨七撩帐摇醒,听墨七说:“老太太携二夫人,带了二姑娘、三姑娘进京来了,正在门外下车。姑娘快些起来,到正堂应客。”
合欢揉开眼睛,当下做了计算,这天七月初十,离陆夫人送出信的时间大约两月多那么一些日子,满打满算,正是信去人便来的时间长度。她坐在床沿儿上醒了神,看向墨七,一脸懵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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