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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妈?她还在世?”许琛暮脱口而出,有些恍然无措,自己怎么突然就说了这句话?难道自己妈妈不在世吗?如果在世的话这话真是大逆不道啊,可是脱口而出的反应和习惯,还没有自我检讨,陆琼就诧异地瞧瞧她,摇摇头。
“不……不在了?”许琛暮愣了,精准的直觉又一次罩在头顶指引了方向,一时间自己母亲早已过世的消息反而被这个消息推到后面,愣了愣,这才想起来这个消息的内容,像是被定格了,讷讷地抬起眼来,确认是不是陆琼脖子晃了晃,才抬起眼来,一只冰凉的手压在自己眼上,阳光透过指缝,只有着冰凉斑驳的光细细碎碎地照出手指的轮廓,泛红,冰凉地压在眼皮上。
“你捂我眼睛做什么,我不伤心,可能以前伤心过,现在,也不伤心……”许琛暮陡然间就把更大逆不道的话说出来了,话出口的那一刻鼻尖酸涩起来,好像悲伤这种情绪觉得极不服气,就冒出头来向她证明,看,你是很爱你母亲的,你在难过的。
初中时她在班级里是中等生,因为觉得这样中规中矩学习是个新鲜的事情,但是长久坐下来又觉得乏味,成绩不上不下,在班级里也显不出有这么一个人的成绩。
只是性子跳脱,从东墙跳到西墙,撞塌几堵墙也不肯回头的那种人,和老师们关系甚好,于是班主任见她这样实在不成样子,叫了她母亲来,想要在她身上多培养培养,那时候许妈妈站在办公室门口探头瞧了一眼,抿着唇笑,告诉许琛暮说,她第一次以家长的身份来,有些紧张,面上还是微微笑着,气定神闲,像是办公室的主人一样坐在班主任的对面。
班主任说要补课啊,这样可以去重点高中啊,许妈妈说不行啊,补课的话我女儿没有玩的时间啊!在旁边的教务主任听得胡子都翘了起来,觉得真是不负责任,可是看见许琛暮又实在是乖巧的模样,嘴唇翕动翕动没说话。
班主任说哎呀你让她自己选啊,她觉得考重点好就考重点是不是?你也不可以把自己的价值观强加在她身上啊!许妈妈一听真是太有道理了,点点头扯过了许琛暮问她说要不要补课,补课就可以把功课赶上来去重点高中。
许琛暮站在那里懵着半天不知为何这重大的抉择就压在自己身上,四顾端详几眼,班主任及时压下了筹码,说,你去了重点高中就可以去重点大学,重点大学的传播学才是最好的,你去那里就可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和谁说话就可以和谁说话,有记者证什么都可以啊,你不是喜欢和人说话吗?
这样一听好像是很有蛊惑性的,许琛暮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许妈妈一直没和她说话。
那是第一次,她感觉到有些悲伤,像是现在的情绪一样,许琛暮默然回想,鼻尖涩涩的,吸了吸鼻子,陆琼将手拿开,把外套搭在她肩头。
好像母亲是这样说的:“我很怕你也走。但是你得走,这是你的选择。我很高兴。”
“我不走。”
“哪怕你不走,我也得走,大家总会离别的。”
这句话跳出来,许琛暮就拉上外套裹着,踩着小碎步跟在陆琼身后,亦步亦趋如同影子一般,她暂且还不想别离,脑子里的女人被轻而易举地被想了起来,像是本能,毕竟是最为亲近的人,渐渐记起来,于是充盈了这个形象,一会儿是去见她,就应当是去见她的遗物或者墓地,母亲从来不肯留下什么,除了记忆,应该是墓地。
入殓那一天,她想,她还是孤零零地站在这里了。
虽然母亲说,总会离别的,死只是最公平的东西,大家都要死。
“我知道,可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提前死。”
“因为不想死得很难看,病重了的话我就傻了,什么也记不清楚,你得给我端屎倒尿,擦身子,我一点儿自我想法都没有了,和死了有什么区别,还不如清清爽爽趁我还清醒着死了,光辉伟大一点。”
母亲笑眯眯地说。
她从来是不避讳死亡的话题,从开头到结尾,关于性,关于爱情,关于死亡,关于男人,她和许琛暮像是朋友一样彼此交谈,渐渐发现新的结论,她是长辈中极开明的那种,做什么都尊重许琛暮,真正当作大人一样,她和那个年代的众人也不一样,提前许多年将诗和远方告诉许琛暮。包括对同性之爱的看法,许妈妈说:我是不大懂得的,但是想来我和男人也没有好结果,但是看人家别人也有好结果,总归说男女之间就是对的,这种说法一定不对,所以我还是觉得,要是能和和睦睦一辈子也算是好事,一个人也是可以的嘛,就像我,拉扯你,我们两个也是可以过一辈子的,就不能说我是变态是不是,婚姻就是个形式,男女也是个形式。非要说的话,原始社会,这是社会分工,为了生存,现在呢分工没了,我就也觉得不必拘泥这种形式。
枕着胳膊想了想,许妈妈又补充说:“要不是和和睦睦一辈子,就吵架吵一辈子,总归是个陪伴,要吵架一定是有底气的,知道怎么吵,对方也不走,撵都撵不走,这比和和睦睦还好一点。”
她竟然记起了这么多的话,像是把这些话都当作人生箴言一般,恨不能装裱起来每天发在朋友圈绿底红字闪闪亮亮。
朋友圈?她蓦地揉了揉额头,身后的门咔嗒一声关了,惊觉她已经跟着陆琼跑出来。
“记起了什么吗?”陆琼打量她一眼,别过脸去,“巩固巩固。”
“没有,挺无聊的东西——”许琛暮的眸子亮亮的,“我真的不难过,很释然,我要是有一天死了,你一定要像我这样的态度,豁达地活着。”
“知道了。”陆琼也并不反驳,淡淡地答了,牵起她的手,泰然自若地朝电梯去了。
因着这被攥着手的感觉,许琛暮涨红了脸,不知为何总是这样容易红脸,像是纯情单纯的少女一样,可是她已经过了那个年纪了,她陡然发觉自己面对陆琼,像是看见新的一样,总是脸红,犹如初恋。
这是第几次这么发现了?她是记不清楚的,含含糊糊,一切都呼之欲出,一切都含而不露,只有自己傻傻地站在高山之巅,挥手告诉陆琼说我要记起来啦!
只是看一次墓,缅怀一次自己的母亲,虽然这是她独有的亲人,可是身边站着陆琼她就总是煽情不起来,伤感也伤感到五脏六腑,面上冷冰冰的好像冷漠无情。
失忆之后第一次来看,直面那方正的简单的墓碑像是直面自己的过往,过往的横切面是苦艾酒的形象,致幻而禁忌,过往犹如幻觉,现在一切都触碰不到。
为了像是大多数人一样,特地买了一束花摆在墓前,放在那里陡然间有些萧索,许琛暮脑子里闪过了什么东西,嗫嚅半晌,扯了扯站在左侧的陆琼的袖子,手心汗津津的。
“陆琼。”
“嗯?”陆琼目不斜视地注视着墓碑,她对这个女人来说是全然陌生的,尽管若论关系来说,是和底下沉睡这女人同时掉进水里的关系,许琛暮得选择先救谁,只是先走一步了,没能有这个终极困扰,对她和许琛暮的感情,自己是不了解的。
“我一直想,我为什么要摆一束花在这里,表达我的哀思吗?那我为什么不种在四周呢?这样大规模的送花的仪式,我觉得是应当发生在大规模的哀悼的,不管别人怎么想,我总觉得,如果是我母亲的话,不会喜欢这样。”
“你记起她了。”
明天你就忘了。陆琼想。
“是啊,我也会记起你,你得等我。”许琛暮随口提了一句,也并没有太郑重的承诺,陆琼却蓦地想起那“记不起来就打死你”的诺言,不觉有些想笑,抱着胳膊站在一边,眼神淡淡的,像是看透世事,自然她什么也看不破,只能看到许琛暮站在那里绷着脸细细思索的样子,手指一点点在胳膊上挪着,她想她还是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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