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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兼与李建军、摩罗先生商榷
2000年,周实先生执掌《书屋》时,我读到一篇文章,洋洋数万言,说的都是汉语不行,早已过时了,应当和世界并轨,以拼音代替。我当时就很不同意,把意见去信告诉了周实。
2001年,摩罗兄在《大学生》、《粤海风》上撰文呼吁,“请文言文退出基础教育”,并在《因幸福而哭泣》书中,作了进一步的发挥。
2003年,我和李建军兄同时受友人之托,写批评贾平凹先生的文章,都有三万来字,我的题目是《乱弹贾平凹》,写了平凹好的方面,也批评了他的不足,评了他的中短篇小说、散文,也评了他的长篇小说,如《废都》、《浮躁》、《高老庄》等。我高度赞扬贾平凹的语言,尤其是他写景、描摹某些细节心理上的文字,单这方面看,可以直追《红楼梦》,深得《红楼梦》、《金瓶梅》、唐宋八大家和沈从文等为代表的“美文”传统或文言传统真谛。
其有关不足的地方,如贾平凹的缺乏现代人精神、品格,有些小说细节设计上的可疑不真等,我和李建军不约而同都谈到了。但由于李建军只批评《废都》,侧重点也和我不一样,有些问题我注意了,他未涉及,有些问题他注意了,我未涉及,这是情理中的事。
不过,我们居然也有得出了完全相反结论的,这就是他把《废都》批得一无是处,尤其用统计的方法,批评了《废都》的语言,那简直就不能要了。
李建军的大作写成后,一拆为三,分别在2003年第三期的《文艺争鸣》、《南方文坛》、《文艺理论与批评》同时发表,很快又把它们都给我寄了来,我看后觉得很痛快,从他的角度说,有理有据,咄咄逼人,也人木三寸。可我的结论,为什么和他那样不一致呢?
问题出在哪里呢?
2003年7月25日,《文艺争鸣》的编审朱竞女士来京,约了资深编辑、作家岳建一老师和我们聚面,“蒋泥遭遇李建军”,席上我们为这个问题争得不可开交,谁都说服不了谁。
朱竞就要我写成文章,来和李建军“争鸣”。
岳建一老师则在中间笑道:李建军从文本出发,走的是纯粹语言或语法分析的批评家路数;蒋泥本身搞创作,读诗不少,走的是文学家的路数,被贾平凹文字里的诗性、灵气打动了。而且,朦胧诗和中国古诗里的不少句子,是无法用语法来分析的。
这番话一语道破批评的两条路数——学者的路数和作家的路数。
作家是讲悟的,学者是讲理的,就有了分别和差别,从各自的路数来说,其实都没有什么错。
作为优秀的学者,李建军的一个主要看法是,贾平凹的语言是死的语言,想当然的语言,至多来自书本,生活里再也没有了;他在细节安排上的失真,使作为外壳子的语言,同样要不得。
我发现,李建军的立论依据,是以目前的生活语言前提的。但问题正如唐德刚在《胡适口述自传》中说过的那样:“五四”运动前后,以胡适为首的一批知识分子,不遗余力地提倡、推进白话文运动,功绩不谓不大,但他们把白话文置于文言文以外,并认为二者“水火不容”,此后几十年,中国大陆的作家们太相信毛泽东的老师胡适之了,他们“迷胡不化,把我们中国美好的语言传统,弄成个那样不堪一读的,不三不四的东西”。
这并非虚辞。只要读读那时候的文章和时下之笔墨涂鸦,尤其那些“土八股”、“洋八股”等,即立现高下。
中国汉字经过几千年锤炼,已经积淀了丰富的文化气蕴,它是感悟的、包含人性美的文字,吟诵中自有意韵。
周作人就说,汉字的特点是游戏性、装饰性与音乐美。汉字本身就是一门艺术,是一种形象的、感悟的文字。在它背后还有一种和谐.流畅的人性美。
由这种特性的文字组合起来的经典文章,内部就回旋着自然的节奏与韵律,久久诵之,一朝顿悟,才能体会出文章、语言内部的韵味和结构上的匠心。
“诗不可译”,同样,中国经典的古文,翻译成白话也极为困难。一者许多时候它是多义的,一部《老子》每个时代的人都能读出新意;二者一旦翻译,不免要丢失文字中的一些美和内部透露出来的十分微妙的消息——它的音乐性、内含的气韵,以及一层模糊的、属于直觉感知到的、只可意会不能言传的东西;再者就是语言的精练。
胡适那一代作家,写出的东西很耐琢磨,多半底蕴浑厚,受过良好的私塾教育,有古文根底,有的后来到西方留过学,博古通今,笔底的白话文不需太多的自觉性,就已融通了文言的肌理、精血,“天然”地带了历史文化的气息。
而况白话本身,比较通俗,要求大众化,任其发展,其演变趋势必是越来越“粗糙”、简单、实用、平面,这是与大众要求相一致的。单单学习这样的语言,很难掌握汉语之精妙。这时,就需要通过学习雅致精深的古文,来提升自己谋篇炼字的艺术技巧和本领。
现代人写文章太过“明白”、“大白话”,就在于深受其害,学古文太晚,不通文言,对历史文化一知半解。而没有了这个底蕴,全面切断古文化资源后,1949年以后的数十年来,整个文化层已然断裂,文字内部就很容易苍白、空洞,没有多少文化气息了。
这种文体最初成型于激进的“左翼”作家们笔下,鼓吹粗俗,接近于口号,是一种“土八股”。相对于土八股来说,现行文字中又出现了一种“洋八股”——形式上花哨、华丽、铿锵有力,却没有多少实际的内容,甚至颠倒黑白、混淆是非。类于时下的报纸社论。
“文革”以后的作家,有一点成就的,如贾平凹,都恶补过古文,系统学习、深入研究过中国古典文化。不把这一课补足,文字上不来,文章不耐看,那就真像唐德刚说的,“不堪一读”、“不三不四”了。
所以,古文既是汉字的“根”,也是汉语的“根”,更是我们生活的“根”,文化的“根”。“根”不壮,“枝叶”不茂。
港台对于古文的教育,就比大陆好一些,它们更没有出现由于“文革”那样彻底的破坏,而引致的全面性文化断层。
因此,李建军根据目前那些千疮百孔的语法规则与生活语言标准,来衡量贾平凹这么一个有意抵制时下文体的作家作品,就有了许许多多看不太顺眼的地方。
我之所以有这个体会,是因为自己在写小说、散文时,也很自觉地、十分小心地规避着它们,对意识形态话语体系,尤其敏感地规避,像防着瘟疫和“非典”。
中国传统的书面语言是文言或古文,至不济也是明清白话,如金庸笔下武侠小说那样的,都是对日常生活用语的提升或提炼。目今这一传统已四散飘零,面目全非,只在老辈子作家们那里,像陈寅恪、钱钟书、杨绛、沈从文、汪曾祺等,顽固地保存下来了。
例如,他们很少用“喝水”、“喝茶”,更多用的是“吃水”“吃茶”或“品茗”等。因为一个“喝”字,带了大的响动,是一般百姓的喝法;“吃”和“品”则是悄无声息的、不带响音的,是“文明人”的喝法,象征一种修养或教养。
贾平凹师承不在“左翼”作家,不在“喝”那一边,这是他日后语言能够高人一筹之起点与终点。其后,他用了大量的心力,才练出来独具特色的文学语言,来抵制流行话语的侵害,虽不那么彻底,不时也冒出一些意识形态色彩颇多的文字,但由总体说,他文字里流动着博大的生命气韵,柔软地包容一切,尤其对遏制那种刚烈、蛮狠、霸道、充满血腥与攻击性,而内容空洞的“文革体”、“红卫兵体”、“大字报体”,有极大解构功能,是在世大陆作家里最优秀的之一。
这一点,即便是我这一代的“新生代”中,也难说有几位能自动意识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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