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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是六月七号,一个平平无奇的日子,白日里天色尚算晴明,到傍晚时却忽而乌云漫卷,阴沉的天色令人心头郁郁,紧张的气氛在无形间蔓延。
入夜之后又下起了大雨,直到凌晨时分仍不肯消停,白清嘉在卧室里翻来覆去,到两点前后才总算等到了父亲派佣人来叫她——他们要一同到码头去。
这事父亲没有告诉母亲,她至今仍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个货真价实的革命党,更不知道今夜他就要乘船远渡,往后恐怕再难回到她身边了。如今她还在卧室里沉睡,丝毫不晓得自己的丈夫和女儿已经悄无声息地出了家门,坐上轿车要到夜雨中去送那个即将远行的人了。
白老先生其实也知道今夜自己并不适宜在码头露面,可亲生的孩子即便再混账再荒唐,做父亲的也终归难免心疼,要不管不顾再去送他一回的;此前他曾因次子纨绔而断了给他的零花,如今到了生离的时刻却又大方起来了,为次子预备了三万大洋的现款装在箱子里,想来已足够让他在国外安顿下来,不必颠沛流离,不必吃苦受辱。
白清嘉坐在父亲身边,看着他因近来操劳而越发显得苍老的侧脸,心中真是酸涩不可胜言,连带着此刻车窗外的雨声也哀愁起来,像一首绵延不绝的送别曲。
深夜的码头仍有军警巡视,也不知是政府派来的还是徐家派来的,个个背着枪,气氛冷肃又骇人。司机关了车灯,也不敢再接近了,缩在离码头半远不远的角落里,等着坐在后座的主人家命令。
白清嘉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如今一见兵便手心发凉,她父亲看出她恐慌,遂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慰:“没事,父亲在。”
话音刚落,漆黑的雨幕中就冒出了几个人影,打头的是个个头不高的男子,一看便是本帮人,带着两个弟兄凑到了白老先生车窗前。白清嘉见父亲把车窗摇下,又听窗外那人低声说:“都打点好了,老先生请随我们来吧。”
该是青帮的人。
白清嘉看着父亲点了点头,随即示意她跟着一同下车,外面大雨滂沱,修缮状况不佳的土路如今已是一片泥泞,白清嘉为父亲撑着伞,跟在青帮人身后走向了码头。
刚一到入口便被军警拦住了,对方挂着一张脸,在大雨中问他们:“什么人?”
白清嘉的心猛地一跳,又见那打头的青帮兄弟上前一步,将雨衣掀开露出自己的脸,哈着腰说:“是我,是我。”
那几个巡视的军警似乎认识他,认了人脸之后态度稍霁,只是目光在他们一行人中扫了一周,又很容易发现了两张生面孔,于是眉头又皱紧了,看着白老先生和白小姐问那个青帮人:“你还带了人?”
“是来验货的东家,”那青帮人被淋了满面的雨,仍客气地解释着,“老头子亲自点了头的。”
那军警一听“老头子”三个字神情便软了些许,可惜片刻之后神色又为难了,沉吟着说:“如今是非常时候,码头查得严,什么人非要这时候来验货?”
那青帮人听言脸上露出邪笑,又朝那军警凑近了一步,压低声音说:“人家运的是烟土,顶顶好的货色,怎么能不来亲自看看?咱们也不是不懂事,改日定送些给兄弟们尝尝……”
这话一说,几个军警相互对视一眼,各自也算满意了,遂总算抬起了枪口放行,另嘱咐:“快进快出,不要耽误。”
那青帮人满面的雨和笑,立刻答:“一定,一定。”
深夜的码头有种难以描摹的阴沉之感。
杀人越货,偷抢掳掠,难以计数的肮脏勾当都曾在这个远东的港口悄无声息地发生,黑夜里那一艘艘船就像看不清脸的鬼魅,光秃秃地矗在那里、连影子也不见。
几个青帮人步履匆匆,带着白家人走向码头深处,远远地,白清嘉已经看到了几艘角落里的渔船。
“就在那里,”那青帮人摇摇指着那几艘船压低声音说,“二少爷一行都已经在船上了。”
恰此时空中划过一道闪电,凄冷的白光将黑暗的码头照亮了一瞬,那肮脏破旧的渔船便清楚地跃进了众人的眼眶,即便还隔了几十步远,白清嘉却好像已然能闻到船舱中传来的霉味和腥味,她实在难以想象自己的哥哥就藏身在那里,心中的沉重就像天边迟来的闷雷一样不停地翻滚着。
二哥……
身边的父亲看了这光景大约也是心痛如绞,以至于脚下都微微打了个晃,白清嘉见状赶紧将人扶住,又听父亲沉声说:“走吧……去看看他。”
青帮中人是见多了这等亡命天涯生离死别的场面,早就见怪不怪,不等白家父女平稳了心境便阔步走到了渔船边,打头那人映着船舱里透出的朦胧灯光一个跨步便从岸边跨到了船上,刚要抬手扣一扣那船舱的门,漆黑的码头却忽而亮起了刺目的白光,活脱脱要晃瞎人的眼!
众人皆大惊,连忙折身回头看去——
却见原本空空荡荡的堤岸上忽而出现了若干道凌乱的光线,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伴着雨夜雷鸣一点点逼近,他们在黑沉的夜幕之中渐渐看到了为首那人的脸——平凡到让人几乎记不住的面孔,以及一双隐在圆框眼镜后毒蛇般的眼。
……是冯览。
彼时大雨滂沱人声纷杂,混乱的码头之上有数不清的人脸在白清嘉面前晃来晃去,可在那一道道刺目的白光之中她还是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男人——像过往一样冷峻严肃,一身板正的军装站在冯览身边,那双黑色的眼睛还和去年十月他们初次在这个码头相遇时一样深邃,只是如今他却不会再温和地把自己的外套借给她遮雨了。
他要来抓她的哥哥。
甚至……他会杀了他。
夏夜的暴雨本不该让人感到寒冷,可与那个男人目光交汇的一瞬白清嘉还是难免如坠冰窟,她忽而不知道此情此景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又唯恐它们融为一体,那些梦里的糟糕图景会一一变成谶语,将不可逆转的噩运带到她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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