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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边全然黑了,马路上人少车稀,百米外的路灯杆上一颗灯泡半明半暗。纸一燃起来,三个人的影子就在马路两边的墙上忽大忽小,跳跌如鬼,纸灰碎屑纷纷起落。庄之蝶和牛月清先是并不觉得什么,跪在那里嫌火太炙,身子往后退,老太太却开始念叨个个亡人的名字,召唤他们来收钱,叮咛把钱装好,不要滥花销,也不必过分节省,如果花销完了就来告诉她。庄之蝶和牛月清就觉得森煞,瞧见一股小风在火堆边旋了一会儿,就立即用纸去压住。这时候,西边天上忽然一片红光,三人都抬头去看。老太太便说:“饿鬼在那里打架哩,这都是谁家的饿鬼?他妈的,你们后人不给你们钱,倒抢我家老头子的?!”牛月清毛骨悚然,说:“娘,你胡说什么呀!那怕是一家工厂在安装什么机器用电焊吧,什么鬼打架不打架的!”老太太还是仰望夜空,口里念叨不停,后来长出一口气,说老头子,到底身手捷快,硬是没让被抢了钱去,就问:“月清,街那边十号院里可有怀了孕的女人?”牛月清说:“那院子尽住些商州来的炭客,这些人来城里发了,拖家带口都来住,是有一个女人肚子挺大的。”庄之蝶说:“这些人把老婆接来,没有一个不生娃娃的,都是计划外的二胎三胎。日子越穷,娃娃越多;娃娃越多,日子越穷。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牛月清说:“前天中午我去医院,在门诊室正遇着十号院那女人,她说她怀孕了,让医生检查胎位正不正。医生让她解了怀,拿听诊器往她肚子上放,那肚皮黑乎乎地脏,医生拿酒精棉球去擦,一擦一道白印子,说:‘你来这里,也该把肚皮洗一洗!’那女人红了脸,闷了半晌说:‘我男人是炭客嘛!’”说罢就笑,庄之蝶也笑了。老太太就说:“一个鬼去投胎了,那孩子就要出世了!”一语未落,果然听得远处有婴儿的啼哭声,遂听见有人在马路上噔噔噔速跑,接着是拍一家门板,大叫:“根胜,根胜,我老婆生了!你快起来帮我去东羊街买三个锅盔一罐黄酒,她这阵害肚子饥,吆头牛进去都能吃掉的!”庄之蝶和牛月清面面相觑,疑惑娘竟能说准,往夜空中看看,越发害怕起来。胡乱烧完纸,起身就要回去。街巷那边的一棵梧桐树后却闪出一个人来,在那里叫道:“牛嫂,牛嫂!”老太太问:“谁个?”那人说:“是我。”迎着火光走近,庄之蝶认得是右首巷里的王婆婆,哼了一声兀自回家去了。
原来,这王婆婆早年是聚春园的妓女,二十五岁上遇着胡宗南的一位秘书,收拢了才做起安分夫妻,曾生过一个儿子。儿子长成墙高的小伙子,骑摩托却撞在电杆上死了。不几年,那秘书也过了世,她寡寡地独自过活,日子很是狼狈。前二年,以家里的房子宽展,开办了私人托儿所。因与老太太认识得早,家又离得近,常过来串门聊天。
庄之蝶见她说话没准儿,眉眼飞扬,行为又鬼鬼祟祟,便不喜欢她来,曾说过她办托儿所会把孩子带坏的话,惹得老太太不高兴,牛月清也指责他带了偏见看人的。王婆婆自然是庄之蝶在时来得少,庄之蝶不在时来得多。半年前王婆婆和老太太聊天儿,说到庄之蝶和牛月清这么大的岁数了怎么不生养孩子,老太太就伤了心,说他们结婚后的第二年怀上了,但偏说孩子来得太早,就人工流产了;后来又怀上了,又说事业上有个名堂了再要孩子,又堕胎了;如今什么都有了,要怀孩子却怀不上了!王婆婆说她有个秘方的,不但能让怀上,而且还一定能让怀上个男孩。老太太好不喜欢,说知了牛月清,牛月清泪水吧嗒地告诉娘,她何尝不想怀上孩子,但不知怎么怀不上,这几年庄之蝶倒越来越不行的,说来也怪,他是不用时逞英豪,该用时就无能,已经看过许多医生都没效果,准备着这一辈子就再不要孩子了。老太太苦愁了许多日子,才想出个主意来,让北郊的干表姐来代生,然后抱过来抚养,这样毕竟是亲戚,总比抱养外人的孩子要好。偏巧干表姐怀了孕,老太太去说知了心思,干表姐喜欢得一口应允,老太太却一定要生男孩子才抱养的,逼了表姐去医院做B超检查。
一查竟是女孩,只好做了流产术。老太太便领了干表姐去拜访王婆婆,王婆婆就教导了:月信三天后,就抓紧行房要怀上孕,然后开始吃她的药,一天早晚吃一小勺,不要嫌苦,吃后下身出少量的血也不必惊慌。就把自制的一瓶黑稠如浆的药交给干表姐。老太太当然感激不尽,当场要付药钱。王婆婆说不用急的,生下男孩了付我不迟,只是说此药中最值钱的是沉香,要进口的纯沉香,这服药是别人买了药配的,先就应急了牛嫂,但得买了沉香再给人家配呀。于是牛月清就四处寻购沉香。庄之蝶得知,很不乐意,为此拌过几回嘴。这阵,王婆婆见庄之蝶走了,得意忘形地头也晃手也摇,说:“牛嫂,你听着十号院那婴儿叫唤吗?那炭客的老婆生了三个女孩,吃我的药就把男孩生下来了!这几天我就坐在他家,单等着她生,炭客说:‘王婆婆,要是生下个女娃你就不好走了!’我说:‘要不是男娃,我退你的药钱!要是这男孩生下来,就是吃我这药生下的第二十二个了!’怎么着,果然就是个男孩!”牛月清也高兴起来,说:“王婆婆,我是信你的,沉香我买回来了。”王婆婆说:“是吗?生下孩子可别忘了我!”牛月清让王婆婆到家去吃饭喝茶,王婆婆说改日去吧。牛月清早忘记了害怕,一个人从黑巷道路回来取沉香。
庄之蝶问:“王婆婆又说生孩子的事?”牛月清说:“那秘方真灵,炭客那孩子就是吃了她的秘方的!”庄之蝶瞧见她拿了沉香,问是多少钱买的,牛月清说五百元钱,恼得庄之蝶一梗脖子到厨房去吃稀饭,吃了一碗,就钻到蚊帐里睡去了。
牛月清和老太太回来,情绪蛮高,吃罢饭了便端了水盆到卧室来洗,一边洗一边给庄之蝶说王婆婆的秘方是胡宗南那个秘书传给她的。那秘书活着的时候只字不吐,要倒头了,可怜王婆婆后半生无依无靠,就给了她这个吃饭的秘方。庄之蝶没有吭声。牛月清洗毕了,在身上喷香水,换了净水要庄之蝶也来洗。庄之蝶说他没兴头。牛月清揭了蚊帐,扒了他的衣服,说:“你没兴头,我还有兴头哩!王婆婆又给了一些药,咱也吃着试试,我真要能怀上,就不去抱养干表姐的孩子;若是咱还不行,干表姐养下来暗中过继给咱,一是咱们后边有人,也培养一个作家出来,二是孩子长大,亲上加亲,不会变心背叛了咱们。”庄之蝶说:“你那干表姐两口,我倒见不得,哪一次来不是哭穷着要这样索那样,他们这么积极着怀了孩子又打掉又怀上,我看出来的,全是想谋咱们这份家产的!”当下被牛月清逗弄起来,用水洗起下身,双双钻进蚊帐,把灯就熄了。庄之蝶知道自己耐力弱,就百般抚摸夫人……(此处作者有删节)牛月清说:“说不定咱也能成的,你多说话呀,说些故事,要真人真事的。”庄之蝶说:“哪儿有那么多的真故事给你说!能成就成,不成拉倒,大人物都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牛月清说:“你是名人,可西京城里汪希眠名气比你还大,人家怎么就三个儿子?听说还有个私生子的,已经五岁了。”庄之蝶说:“你要不寻事,说不定我也会有私生子的!”牛月清没言传,忽然庄之蝶激动起来,说他要那个了,牛月清只直叫“甭急甭急”,庄之蝶已不动了,气得牛月清一把掀了他下来,骂道:“你心里整天还五花六花弹棉花的,凭这本事,还想去私生子呀!”庄之蝶登时丧了志气。牛月清还不行,偏要他用手满足她,过了一个时辰,两人方背对背睡下,一夜无话。
翌日,牛月清噙了泪要庄之蝶一块儿同她去干表姐家送药。庄之蝶不去。牛月清恨了恨声,灰不沓沓自个去了。庄之蝶在家坐了一回,也坐得不是个滋味儿,便往郊区101药厂,采写黄厂长的报告文学。采访很简单,听黄厂长作了一番自我介绍,又看了一下简易的加工坊,庄之蝶一个晚上就写好了文章。在去报社交稿时,却心中冲动,谋算着趁机要去见见唐宛儿了。
已经走到了清虚庵前的十字路口,庄之蝶毕竟有些紧张起来,他不知道周敏在不在家,即使不在家,妇人又会对自己怎么样呢?阮知非那夜的经验之谈使他百般鼓足着勇敢,但当年对待景雪荫的实践又一次使他胆怯了。何况,他想起了在牛月清面前的无能表现,懊丧着自己越来越不像个男人了,而又觉得自己一想到唐宛儿就冲动,不明白与这妇人是一种什么缘分啊?!这么思前想后,脑子就十分地混乱,徘徊复徘徊,终于踅进近旁的一家小酒馆里,要了一瓶啤酒,一碟熏肠,独自坐喝。这是一间只有二十平方米大小的地方,四壁青砖,并不搪抹,那面粗白柜台依次排了酒坛,压着红布包裹的坛盖。柜台上的墙上,出奇地挂有一架老式木犁,呈现出一派乡间古朴的风格。庄之蝶喜欢这个地方,使他浮躁之气安静下来,思绪悠悠地坠入少时在潼关的一幕幕生活来。酒馆里来的人并不多,先是几个在门外摆了杂货摊的小贩,一边盯着货摊一边和店主扯闲,一小盅酒成半晌地品,品不完。
后来有一汉子就踏进来,立于柜台前并不言语,店主立即用列子打满了酒盛在小杯里,汉子端了仰脖倒在口里,手在兜子里掏钱,眼睛一眨一眨盯了店主,说:“你掺水了?!”店主说:“你要砸了我这酒馆吗?砸了这酒馆可没一天三次伺候你的人了!”汉子笑了笑,走出去。酒馆里又清静下来,只有庄之蝶和墙角坐着的一个老头是顾客。老头鸡皮鹤首,目光却精神,喝的是白酒,就的是一碟盐水黄豆,用大拇指和中指食指捏酒碗的姿势和力量,庄之蝶知道老头是个用笔的人。庄之蝶在类似这样的小酒馆里,常常会遇到一些认识的老教授或文史馆那些满腹经纶的学者,他们衣着朴素,形容平易。酗酒的年轻闲汉们总是鄙视他们,以为是某一个退休的工人,退居二线的机关中层干部,抢占他们的凳子,排队买小菜时用身子把他们挤在一边。庄之蝶认不得这一位老者,心里却想:这怕又是一个天地贯通了的人物。他不停地看老者吃酒,希望他能抬起头朝自己这里来看,但又害怕老者看见自己,因为这些成了人精的人物,会立即看出你的肠肠肚肚,你在他面前全然会是一个玻璃人的。
老者却目不旁视,手捏一颗豆子丢在口里了,嚼了一会儿端起酒碗吱地咂一下,自得其乐。顿时庄之蝶感到自己活得太累,太窝囊,甚至很卑鄙了。这时就听见远处有极美的乐响传来,愈来愈大,酒馆的店主跑到门口去看。他也过去看,原来是巷中一家举行接骨灰典礼,亡人的骨灰从火葬场运到巷口,响器班导引了数十个孝子贤孙,接了骨灰盒,焚纸鸣竹,然后掉头返回,乐响又起。庄之蝶参观过许多葬礼场面,但今天的乐响十分令他感动,觉得是那么深沉舒缓,声声入耳,随着血液流遍周身关关节节,又驱散了关关节节里疲倦烦闷之气而变成呵的一个长吁。他问店主:“这吹奏的是一支什么曲子?”店主说:“这是从秦腔哭音慢板的曲牌中改编的哀乐。”他说:“这曲子真好!”店主惊着眼睛说:“你这人怪了,哀乐有好听的?就是好听,也不能像听流行歌曲一样在家里放呀?!”庄之蝶没再多说,回坐到他的酒桌。酒桌那头已新坐了一个戴了白色眼镜的年轻人,一边叫喊来一瓶啤酒,一盘炒猪肝,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本杂志来读。年轻人读得特别投入,时不时就独自地发一个轻笑。
如今能这么容易坠入境界的读书人实在太少了,庄之蝶遂想:天下的文章都是作家编造出来的,却让这些读者喜怒哀乐。牛月清知道他写文章的过程,所以她总看不上他的文章,却在看别人写的书时流过满面的泪水。年轻人突然口舌咂动起来,发出很响的声音,庄之蝶猜想这一定是看到书里的人物在吃什么好东西吧。这时候,那捧着杂志的两只手,一只就抓住了面前的筷子,竟直直戳过来,在庄之蝶盘中夹起了三片熏肠,准确无误地塞在了杂志后的口里。一会儿,筷子又过来了,再夹了两片吃了去。庄之蝶觉得好笑也好气,拿筷子在桌面梆梆敲。读书人惊醒了,放下杂志看他,噢的一声,低头就将口中的熏肠吐在地上,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吃错了!”庄之蝶笑起来,说:“什么文章把你读成这般样了?”年轻人说:“你不知道,这是写庄之蝶的事。庄之蝶,你知道吗?他是个作家。
我以前只读他写的书,原来他也和咱们普通人一样!”庄之蝶说:“是吗?上面怎么写的?”读书人说:“他小时候,是个很蠢很笨的孩子,在小学,只觉得老师是世上最伟大的人,有一次去厕所小便,看见老师也在小便,就大惑不解,说:‘老师也尿呀!’好像老师就是不屙不尿的人。老师当然瞪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他还在看着,竟又说:‘老师也摇呀?!’结果老师说他道德意识不好,又告知家长,父亲就揍了他一顿……”庄之蝶说:“这简直是胡说!”读书人说:“胡说?这文章上写的呀,你以为伟大人物从小就伟大吗?”庄之蝶说:“让我瞧瞧。”拿过杂志,竟是新出刊的《西京杂志》,文章题目是《庄之蝶的故事》,作者署名周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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