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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一走,陆宗沅便放下了筷子,满桌的酒席,不过略动了动,都赏给了几名侍卫。因见那屋内不过一通炕,一条椅,铺的毛毡,饮的粗茶,和他往日里的喜好完全相悖,顿时半点兴致也没了。回首一看,见寄柔倚着窗,正掩嘴窃笑,陆宗沅也悻悻地一笑,说道:“果真我是做不了圣人的,只合适在红尘俗世里打滚了。”
寄柔笑道:“王爷何必妄自菲薄?失意人做失意事,三益先生无缘得遇明主,壮志难酬,因而隐居山野,盖了这一座苦斋。若是宦海得意,谁耐烦去吃这种苦?说起来,其实也很造作。”
陆宗沅闻言不禁微笑,坐了一会,终觉无趣,说道:“还是启程回燕京吧。”
寄柔道:“既然来了,何必急着回去?苦斋记还有一段:蹑屐登崖,倚修木而啸,或降而临清泠。樵歌出林,则拊石而和之。人莫知其乐也。王爷要偷得浮生半日闲,何不去山间走一走?”
陆宗沅平日里不是在沙场上征战,就是在富贵乡里厮混,对这样的隐居生活实际上并无偏好,这会见寄柔似乎还有些兴致,便也随她了,于是两人摒弃侍卫,携手登崖,待到峰顶时,见暮霭沉沉,彩霞似锦,一道雪白的飞瀑,自山间倾泻而下,喷溅的水花落在衣襟里,舒爽极了。寄柔见那水清澈得喜人,便解了发髻,在水里洗了头发,*地捞起来,正愁没有手巾来抹头发,见陆宗沅解了外面的衣裳扔给她,寄柔用指尖拎起来,犹犹豫豫地,趁他不备,在衣裳上嗅了嗅。
偏陆宗沅眼尖,立马将她这个可疑的动作瞧见了,他嗤了一声,笑道:“果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借你擦头发,你倒嫌我汗臭?”
寄柔笑嘻嘻道:“臭男人,臭男人,但凡男人,自然多少都有些臭的。”因怕陆宗沅果真怪罪,忙随手用衣裳抹了抹头发,扔还给他,说道:“臭一些我倒是无妨的,只怕王爷金尊玉贵,只穿着中衣露天席地,难免失了体面。”
陆宗沅看久了青山绿水,之前的抑郁一扫而空,他穿着一身洁净的中衣,坐在旁边的石头笑道:“要是在外人面前,总得做一做样子,这里人迹难寻,不过樵夫之流,难道我脑门上刻着良王二字,谁见了都得多看几眼?”然而他那股风流倜傥的气度,便是路过的樵夫,也难免多看几眼。
虽然说笑,陆宗沅还是拎起了衣裳,待要穿起来,又疑心方才登崖出了汗,果真要发臭,见寄柔背对着自己坐在石头上,乌黑的头发披在肩头,已被晾得半干了,那半边侧脸,娟秀的眉眼,都好像要融化在金黄的余晖中。陆宗沅看了一会,把衣裳扔给她,说道:“劳烦你替我也洗一洗,晾一晾。”
寄柔有些为难地说:“王爷恕罪,我不会洗。”
陆宗沅哈哈一笑,说道:“当面撒谎,你刚到王府时,不还说自己是个小丫头,缝补浆洗,样样都会?况且哪个做人媳妇的,不会替丈夫打点衣食住行?幸而你没有遇到一个挑剔的婆家。”
寄柔一怔,笑容突然从唇边隐去了。余晖打在脸上,略有些发乌。她微微眯起了眼,说道:“王府里,又哪能和寻常百姓家一般?我不做人媳妇,上无婆母,下无子侄,偶尔偷一偷懒,也不打紧的。”
陆宗沅淡淡一笑,慢悠悠将外衫穿了起来,夕阳在天际被暮霭吞噬了,倦鸟振翅往林子深处飞去。寄柔晾干了头发,随意挽了起来,小心翼翼要上岸来,踩到一块松动的石头,脚下一滑,险些跌进水里,幸而被陆宗沅坚实的手臂扶了一下,才站稳了。寄柔方见他胳膊上还裹着一道伤,她眸光停驻了稍许,抬眼望陆宗沅,问道:“昨天我被掳走了,王爷急不急?”
陆宗沅微微一笑,说道:“如果不急,何必一夜奔至蓟州?”
他这一声太轻,被溪流哗哗的水声遮了过去,也不知寄柔听见没听见,过了一会,寄柔苦笑道:“之前我被虞韶打晕,脑子昏昏沉沉的,仿佛听见王爷说要乱箭射死我,也不知是不是听差了?”
“没听差。”陆宗沅淡淡道,“一个心怀不轨的女人,留她何用?”
寄柔惊讶地挑了挑眉,“心怀不轨的女人是谁?”
“不是你还能有谁?”陆宗沅毫不避讳地看着她,“昨夜里你在程府失踪,我审问了程府的太医,那太医说受卢攸所托,给你的茶里加了易昏睡的药,呵,所谓太医,原来也不过是萧泽的眼线,医术稀松平常。你近来每每用药之前,我都要着人再单独查看一次,我派去尝药的人都没药倒,怎么你倒昏睡不醒,连被卢攸掳出了城都不知道?今天一天,又拖着我不愿意返城,是要试探我真心,还是你又在城里演了一出大戏等着我回去看?”
寄柔因惊讶挑起的眉毛落了下来,她忽而一笑,摇头道:“王爷,知道虞韶为什么要被逼去西羌吗?因为你这个人,太疑神疑鬼了。”
“利刃上行走,不小心些,如何保命?”陆宗沅道,眸光落在寄柔脸上,见她眉如鸦羽,唇如樱果,绿鬓红颜,玲珑心肝,如此美人,怎不引得英雄折腰?如此想来,他这三年醉梦,也似乎在情理之中了。他的语气温柔了些,“柔儿,你不该一再试探我。想要男人的真心,其实并不那么难,他心里若没你,自不必和你纠缠,若有你,也没必要遮掩。”
是啊,寄柔心想:男人的真心,来得容易,去的也容易,真是稍纵即逝啊。
陆宗沅又道:“野利春拿你威胁我,卢攸拿你威胁我,连你自己也拿自己威胁我。你不知道,人活一世,生太难,死太易,说不准哪一次你一失手,就把自己也搭了进去。”他说着,将手抬起,寄柔以为他要扼死她,脸色微白,不禁闭了眼,却只觉他那温热的手指,在自己下颌上怜爱地捏了捏,就放开了。
两名在旁等候许久的侍卫上前,利落地取下弓弦,勒上她的脖颈。
陆宗沅独自下山,走到山脚时,他停了下来,回看了一眼背后黑黢黢的林子。一阵飞鸟,忽然被惊散,振翅而飞。
“王爷!”一名侍卫急匆匆地奔了过来,“赵瑟在蓟州西遇袭——是那个叫做薛琼玉的,西北三镇被攻占后,他领了五百散兵,上山做了流寇,四处惹是生非,赵瑟赶至蓟州西,被薛琼玉围剿,苦战不敌,怕是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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