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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儿寻思:“袁相公对夏姑娘钟情极深,她给敌人掳了去,袁相公耽心之极。我要查到夏姑娘的所在,好让袁相公去救人。我要拚了命报答袁相公的大恩。”她存了报恩之心,也不怕艰险,缩身钻入轿底,手脚攀住轿底木架。那暖轿四周厚呢轿障围住,又在黑夜,无人发觉。只听得何铁手一阵轻笑,踏入轿中。四名轿夫抬起轿子,快步而去。
只觉四名轿夫健步如飞,原来抬轿的人也都身有武功,她不禁害怕起来。这时正当隆冬,寒风彻骨,暖轿底下都结了冰,为她口中热气一呵,化成了冷水一滴滴的落下。宛儿只得任由冷水落在脸上,不敢拂拭,只怕身子一动,给何铁手发觉。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忽听一声呼叱,轿子停住。一个男人声音喝道:“姓何的贱婢,快出来领死。”焦宛儿心中奇怪:“这声音好熟,那是谁啊?嗯,那是闵子华!”
只听得四周脚步声响,许多人围了上来。轿夫放下轿子,抽出兵刃。焦宛儿拉开轿障一角向外张望,见东边站着四五人,都是身穿道袍、手执长剑的道士,心想:“西、北、南三边必都有人,仙都派大举报仇来了。”只觉轿身微微一晃,何铁手已跃出轿外,娇声喝道:“水云贼道死了没有?你们胆子也真大,想干什么?”一名长须道人喝道:“我们师父黄木道长到底在那里,快说出来,免你多受折磨。”
何铁手格格娇笑,柔声道:“你们师父难道是三岁娃娃,迷路走失了,却来问我要人?你们把师父交给我照管了?好吧,我帮你们找找吧,免得他可怜见儿的,流落在外,没人照顾。也不知是给人拐去了呢,还是给人卖到了番邦。”宛儿心道:“原来这女人说话,总是这么娇声媚气的,我先前还道她故意向袁相公发嗲。”
那长须道人怒道:“五毒教逞凶横行,今日教你知道恶有恶报!”何铁手笑道:“仙都派平时不敢来找我,现今知道我们教里多人受伤,就来闹鬼。哈哈,呵呵,嘻嘻,嘿嘿!”她笑声未毕,只听一人“啊”的一声惨叫,想是中了她毒手,一时只听得呼叱怒骂、兵刃碰撞之声大作。这次仙都派倾巢而出,来的都是高手,饶是何铁手武功高强,却始终闯不出去。斗不到一盏茶时分,四名轿夫先后中剑。
宛儿在轿下不敢动弹,眼见仙都门人剑法迅捷狠辣,果有独得之秘,心想当日袁相公一举而破两仪剑法,那是他们遇上了特强高手,才受克制,寻常剑客却决非仙都门人对手。她怕黑夜之中贸然露面,给仙都门徒误会是五毒教众,不免枉死于剑下,只得屏息不动。这时二十多柄长剑把何铁手围在垓心,青光霍霍,冷气森森,只看得她惊心动魄。何铁手在数十名好手围攻下沉着应战。一个少年道人躁进猛攻,给她铁钩横划,划伤肩头,登时痛晕在地,由同伴救了下去。再拆数十招,何铁手力渐不支。闵子华长剑削来,疾攻项颈,她侧头避过,旁边又有双剑攻到。
只听铮的一声,一件细物滚到轿下。焦宛儿拾起一看,原来是半枚女人戴的耳环。她心中又喜又忧,喜的是何铁手这一役难逃性命,可给袁相公除了个大对头;忧的是她若丧命,青青不知落在何处,她手下教众肯否交还,实在难说;突然心中转过一个念头:“夏姑娘倘然就此永不回来,袁相公却又如何?”脸上一热,一颗心怦然而动,觉得此事不宜多想,忙侧头去瞧轿外的恶斗。
只见何铁手头发散乱,已无还手之力。长须道人一声号令,数十柄长剑忽地回收,组成一张烂银也似的剑网,围在她四周。长须道人喝道:“我师父他老人家在那里?他是生是死,快说。”何铁手把金钩夹在胁下,慢慢伸手理好散发,忽然一阵轻笑,铁钩迅如闪电,伤了一名道人。众人大怒,长剑齐施,这一次下手再不容情,眼见何铁手形势危急万分,突然远处传来嘘溜溜一声唿哨。何铁手百忙中笑道:“我帮手来啊,你们还是快走的好,否则要吃亏的呀。”宛儿心想:“如不知他们是在拚死恶斗,听了她这几句又温柔又关切的叮嘱,还以为她是在跟情郎谈情说爱哩!”
那长须道人叫道:“料理了这贱婢再说!”各人攻得更紧。转眼间何铁手腿上连受两处剑伤,但她还是满脸笑容。一名年轻道人心中烦躁,不忍见这么一个千娇百媚、笑靥迎人的姑娘给乱剑分尸,喝道:“你别笑啦,成不成?”何铁手笑道:“你这位道长说什么?”那道人一呆,正待回答,眼前忽然金光闪动。闵子华急呼:“留神!”但那里还来得及,波的一声,金钩已刺中他背心。
酣斗中远处哨声更急,仙都派分出八人迎上去阻拦。只听金铁交鸣,不久八人败了下来,仙都门人又分人上去增援。这边何铁手登时一松,但仙都派余人仍是力攻,她想冲过去与来援之人会合,却也不能。
双方势均力敌,高呼鏖战。又打了一盏茶时分,闵子华高叫:“好,好!太白三英,你们三个卖国贼也来啦。”一人粗声粗气的道:“怎么样!你知道爷爷厉害,快给我滚。”
焦宛儿寻思:“太白三英挑拨离间,想害我爹爹,明明已给袁相公他们擒住。爹爹后来将三人送上应天府衙门,怎地又出来了?是越狱?还是贪官卖放?”
这时何铁手的帮手来者愈多,宛儿向外张望,见四个白发老人尤其厉害。仙都派眼见抵挡不住,长须道人发出号令,众人收剑后退。仙都门人对群战习练有素,谁当先,谁断后,阵势井然。何铁手身上受伤,又见敌人虽败不乱,倒也不敢追赶,娇声笑道:“暇着再来玩儿,小妹不送啦。”
仙都派众人来得突然,去得也快,霎时之间,刀剑无声,四下里但听得朔风虎虎。
宛儿从轿障孔中悄悄张望,见场上东一堆西一堆的站了几十个人。一个老乞婆打扮的女人道:“他们消息也真灵通,知道咱们今儿受伤的人多,就来掩袭。教主,你的伤不碍事吧?”何铁手道:“还好。幸亏姑姑援兵来得快,否则要打跑这群杂毛,倒还不大容易呢。”一个白发老人问道:“仙都派跟华山派有勾结吗?”一个嗓音嘶哑的人道:“金龙帮跟那个姓袁的小子搅在一起。咱兄弟已使了借刀杀人的离间之计,料想姓袁的必会去跟仙都派为难。”那白发老人道:“好吧,让他们自相残杀最好。”
宛儿在轿下听到“借刀杀人的离间之计”这几个字,耳中嗡的一响,一身冷汗,心道:“说这话的,不知是太白三英中的史秉文还是史秉光?是了,害死我爹爹的,原来是这三个奸贼。”她想再听下去,却听何铁手道:“大伙儿进宫去吧,轿子可不能坐啦。”众人一拥而去。
宛儿等他们走出数十步远,悄悄从轿底钻出,不觉一惊,原来当地竟是在禁城之前,眼见一伙人进宫去了。仙都派围攻何铁手,拚斗时刻不短,居然并无宫门侍卫前来查问干预。她不敢多耽,忙回正条子胡同,将适才所见细细对袁承志说了。袁承志大拇指一竖,说道:“焦姑娘,好胆略,好见识!”
焦宛儿脸上微微一红,随即拜了下去。袁承志侧身避过,慨然道:“令尊的血海深仇,自当着落在我身上。焦姑娘再行大礼,那可是瞧不起我了。”沉吟片刻,说道:“事不宜迟,我这就进宫去找他们。”焦宛儿道:“这些奸贼在皇宫中必有内应。皇宫禁卫森严,袁相公贸然进去,只怕不便。”
袁承志道:“不妨,我有一件好东西。本来早就要用,那知一到京师之后,诸般事务烦忙,竟没空去。”说着取出一封书信,便是满清睿亲王多尔衮写给宫里司礼太监曹化淳的密函,本是要洪胜海送去的。袁承志知道这信必有后用,一直留在身边。
焦宛儿喜道:“那好极了,我随袁相公去,扮作你的书僮。”袁承志知她要手刃仇人,那是一片孝心,劝阻不得,点头允了。
焦宛儿在轿下躲了半夜,弄得满身泥污,忙入内洗脸换衣,装扮已毕,又是个俊俏的小书僮。袁承志笑道:“可不能再叫你焦姑娘啦!”焦宛儿道:“你就叫我宛儿吧,别人还当是什么杯儿碗儿呢。”心中升起一个念头:“要是我真能变作一只杯儿碗儿,一生一世伴在你身边,陪伴你喝茶吃饭,那才叫好呢!”不由得红晕上颊,瞧向袁承志的眼光之中,映出了一股脉脉柔情。
正要出门,吴平与罗立如匆匆进来,说顺天府尹衙门戒备很严,等了两个多时辰,直到捕快换班,才把单铁生的尸首丢了下去。袁承志点头道:“好!”焦宛儿说起要随袁承志入宫寻奸,为父报仇。罗立如忽道:“袁相公,师妹,我跟你们一起去,好么?”
焦宛儿眼望袁承志,听他示下。袁承志心想:“这次深入禁宫,本已危机四伏,加之尚有不少高手在内。要保护焦姑娘周全已甚不易,多一人更碍手脚。”正要出口推辞,忽见吴平伸手暗扯罗立如衣角,连使眼色,说道:“罗师弟,你伤臂之后身子还没完全复原,还是让袁相公带师妹去吧。”袁承志心中一动:“他似乎有意要我跟焦姑娘单独相处。昨晚我和她去见水云道人,青年男女深夜结伴出外,只怕已引起旁人疑心。虽然大丈夫光明磊落,但还是避一下嫌疑的好。”于是对罗立如道:“罗大哥同去,我多一个帮手,那再好没有。委屈你一下,请也换上僮仆打扮。”
罗立如大喜,入内更衣。吴平跟着进去,笑道:“罗师弟,你这次做了傻事啦!”罗立如愕然道:“什么?”吴平道:“袁相公对咱们金龙帮恩德如山,师妹对他显然又倾心之至……”罗立如颤声道:“你说让师妹配……配给袁相公?”吴平道:“恩师在天有灵,必定也十分欢喜。你跟了去干什么?”罗立如道:“大师哥说得对,那我不去啦!”吴平道:“现今不去,又太着痕迹。你相机行事,最好能撮成这段姻缘。”
罗立如点头答应,心中一股说不出的滋味。他对这小师妹暗寄相思已有数年,只是她品貌既美,又不苟言笑,协助焦公礼处理帮中事务颇具威严,一番深情从不敢吐露半点;断臂后更自惭形秽,连话也不敢和她多说一句,这时听吴平一说,不禁怅惘,但随即转念:“袁相公如此英雄,和师妹正是一对。她终身有托,我自当代她欢喜。”言念及此,心情登时豁然,便即换上了仆从服色。
第十七回
青衿心上意彩笔画中人
袁承志从铁箱中挑出不少特异贵重的珍宝,包了一大包,命罗立如负在背上。
三人一早来到宫门。袁承志将暗语一说,守门的禁军侍卫早得到曹太监嘱咐,当即分人引了进去。来到一座殿前,禁军侍卫退出,另有小太监接引入内,一路连换了三名太监。袁承志默记道路,心想这曹太监也真工于心计,生怕密谋败露,连带路人也不断掉换。最后沿着御花园右侧小路,弯弯曲曲走了一阵,来到一座小屋子前。小太监请三人入内,端上清茶点心。约莫等了一个多时辰,曹太监始终不来,三人也不说话,坐着枯候。直到午间,才进来一名三十岁左右的太监,向袁承志问了几句暗语。袁承志照着洪胜海所言答了,那太监点头而出。
又过了好一会,那太监引了一名肥肥白白的中年太监入来。袁承志见他身穿锦绣,气派极大,心想这多半是宫中除了皇帝之外、第一有权有势的司礼太监曹化淳了,果然那先前进来的太监说道:“这位是曹公公。”袁承志和罗立如、焦宛儿三人跪下磕头。曹化淳笑道:“别多礼啦,请坐,睿王爷安好?”袁承志道:“王爷福体安好。王爷命小人问公公好。”曹化淳呵呵笑道:“我这几根老骨头,却也多承王爷惦记。洪老哥远道而来,不知王爷有什么嘱咐。”袁承志道:“王爷要请问公公,大事筹划得怎样了?”
曹化淳叹道:“我们皇上的性子,真是固执得要命。我进言了好几次,皇上总说借兵灭寇,后患太多,只求两国议和罢兵,等大明灭了流寇,重重酬谢睿王爷。”
袁承志不知多尔衮与曹化淳有何密谋。洪胜海在多尔衮属下地位甚低,不能预闻机密,只不过是传递消息的信使而已。洪胜海不知,袁承志自然也不知了。这时听了曹化淳之言,不由得心里怦怦乱跳,耳中只是响着“借兵灭寇”四字,心想:“皇帝不肯借兵,满洲人却心急要借,显是不怀好意了。”他虽镇静,但这个大消息突如其来,不免脸有异状。
曹化淳会错了意,还道他因此事不成,心下不满,忙道:“兄弟,你别急,一计不成,二计又生呀!”袁承志道:“是,是。曹公公足智多谋,我们王爷赞不绝口,常说有曹公公在宫中主持,何愁大事不成。”曹化淳笑而不言。
袁承志道:“王爷有几件薄礼,命小人带来,请公公笑纳。”说着向罗立如一指。焦宛儿接下他背着的包裹,放在桌上,解了开来。
包裹一解开,登时珠光宝气,满室生辉。曹化淳久在大内,珍异宝物不知见过多少,寻常珠宝还真不在他眼里,但这股宝气迥然有异,走近看时,不觉惊得呆了。原来包袱中珍宝无数,单是一串一百颗大珠串成的朝珠,颗颗精圆,便已世所罕见。另有一对翡翠狮子,前脚盘弄着一个火红的红宝石圆球,这般晶莹碧绿的成块大的翡翠固然从未见过,而红宝石之瑰丽灿烂,更是难得。曹化淳看一件,赞一件,转身对袁承志道:“王爷怎么赏了我这许多好东西?”
袁承志要探听他的图谋,接口道:“王爷也知皇上精明,借兵灭寇之事很不好办,那务必仰仗公公的大力。”曹化淳给他这样一捧,甚是得意,笑吟吟的一挥手,对罗立如和焦宛儿道:“你们到外面休息去吧。”袁承志向二人点点头,便有小太监来陪了出去。曹化淳亲自关上了门,握住袁承志的手,低声道:“你可知王爷出兵,有什么条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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