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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二)
魏昭从没见过十九岁的乾天双壁。
对,他曾经是其中之一,他见过七岁到十九岁、二十九岁到现在的每一个公良至,可他没见过完整的“乾天双壁”。过去这只是一个外号,年轻的魏昭很乐意与公良至并称,这样每一个听说过他们名号的人都知道他俩是一伙的——完全是那种小朋友画地为国的幼稚心态。
作为旁观者看到是另一回事。
魏昭以为自己会很乐意看到这个,反反复复重播的《捕龙印》连续剧中没有乾天双壁的方寸之地,作者交代完反派魔龙的身世已经仁至义尽,没兴趣播放一段只有俩男人的回忆杀。于是回忆终究是回忆,渐渐模糊成一个画面,一道声音,一缕气味。遇见他们就像抹掉镜上雾气,时隔多年,他又重新看到了未曾失真的画面。
魏昭很高兴看到曾经的公良至,他甚至也挺高兴看见过去的自己,尽管同时怀着说不出的复杂心情,像一个快要入土的老人看见自己过去健康的身体和已经显得陌生的脸。但是,这里有个无法回避的但是……要是不作为外人看一看乾天双壁,魏昭大概一辈子都无法理解,为何他们同行时很少有别人能长久地加入旅程。
魏昭和公良至是一伙的,哪怕十年后的魏昭也无法插足。他们用眼神就能交谈,用几个手势谈笑,无法开口的阿昭比划了几下,龇着牙窃笑起来,于是笑意也在公良至脸上一闪而逝,好似浮出水面的气泡。阿昭没法说话,公良至就用十秒里的九秒关注着他,甚至不一定使用眼睛。他们之间有种难以言说的默契,仿佛一只蚌壳里的一对住客,在一定距离之间就能从空气流动里嗅到彼此在做什么似的。真的假的?!
严格来说,他们既没有像对热恋情侣一样黏黏糊糊,也没不识好歹地对“神秘前辈”无礼。他们的举手投足无可指摘,然而站在他们身边就是哪里都不对劲。哪里不对?作为曾经身在其中如今又时时刻刻关注着乾天双壁的魏昭,他依稀能说出一点似是而非的问题,比如,对视的时间位面长了几息,相视而笑时仿佛两人以外的世界并不存在(有这么多好笑的东西吗?你们九岁吗??),多了太多毫无必要却做得理直气壮的身体接触等等。换成没像魏昭一样知根知底的旁人,大概只能感觉到一种气场。
一种一对磁极啪地合上,然后向所有旁观者释放出斥力的气场。
别说同行者了,算是他们共同朋友的周幼烟也得离场,无论她觉察到了什么还是出于直觉。到这会儿,魏昭开始怀疑不少人暗中早当他们是对小情侣,他们一同见过的聪明人当中,除了对同性之事满腔正直的人和了解魏昭有多不开窍的人以外,搞不好绝大多数都有此等误解——能怪谁啊?长眼睛都觉得这两位青年俊杰之间,多少有点不好说的火花。
公良至扶着阿昭前行,后者把头搁在前者身上,无论是倚靠对方还是使用起对方的法宝丹药来都毫不客气,你的我的都是咱们的。阿昭轻松的笑容中隐藏着警惕的目光,魏昭记得他那会儿还有些底牌,真遇到危险还能拖住敌人,给公良至翻盘之机。他们两颗脑袋靠在一起时如同一窝出生的小奶狗,魏昭一个没看着就会给彼此舔起毛似的。
有时魏昭恨不得大吼一声“秀什么恩爱!逃命呢!”,又疑心自己神经过敏。乾天双壁目前的对策无疑最适合逃命和尽快恢复,以及秀恩爱根本不是一场表演,而是一种生活态度。
形影单只的魏昭看着他们,时不时一阵火大。
只是如今不是火大的时机,之前埋伏他们的魔修并没有死光,八百里也不是个万无一失的距离。不定项传送下他们迷路了,分不清东南西北,又被毁了传讯符纸——几乎每一个针对名门子弟的伏击都要先废掉此等叫家长利器。他们在大约在大周的荒野中不断转移,抹掉痕迹,远没到高枕无忧的时候。
更糟糕的是,这次埋伏的名单并不完全与魏昭记忆里的“玄冰渊名单”相等。少了几个,多了几个,之前那支小队没准不是参与剿杀阴谋的全部。有变数,毫无疑问,魏昭猜测其中也有得天命者作梗,说不定是魔龙脱身后杀掉的魔修。
他魏昭都能得天命,其他魔修当然也可以。
阿昭和公良至刚稳固了筑基修为,相较之下魏昭的经验和力量都胜于这二人。公良至拖着阿昭抓紧疗伤,魏昭却只能强压伤势,以防万一。阻止突然出现的魔修是一件事,防止自己被甩脱是另一回事,魏昭当然没有天真到以为这次共患难就能让乾天双壁对他全盘信任。没人比魏昭更清楚他们的聪明和警戒心。
尽管如此,当魏昭在半夜睁眼看到两步以外的公良至时,依然有些反应不过来。
“前辈。”公良至彬彬有礼地说。
魏昭扫了一眼他身后,山洞里没有阿昭的身影,睡下前那个恢复了一半的人还躺在那里。魏昭自知不该睡这么死,必然有什么东西阻止了他睁眼,不仅仅因为疲惫和压制伤势。他试探着提了提真气,果不其然,一丝真气也提不起。
“天和飞影阵?”魏昭说,“我要是拼着命跟你同归于尽,你照旧有死无生。”
天和飞影阵算不上攻击阵法,是天和归元阵的改良版本。在这阵法中要是动用真气,真气将会絮乱,不过并非绝对禁止,一般被刻在某些会客厅上,乃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的互不攻击象征。飞影阵比归元阵规模小,只针对一两人,也隐秘许多,以公良至的能耐,的确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布阵。
对于魏昭这样只身一人又要靠着真气调和伤势的伤员,确实是对阵下药。
“前辈误解了,我亦站在阵法之中,这只是不动手的诚意。”公良至道,“此举只出于我意,阿昭重伤未愈,他不必参与。”
“舍己为人,何等伟大。”魏昭说,那副压低的嘶哑嗓音听上去比他以为的更尖刻。
“前辈救我等一命,如今又带我们两个累赘东奔西跑,我相信前辈对我等并无恶意。”公良至说,“但前辈知道我们的身份,我们却对前辈一无所知,”
“你便如此对待你们的救命恩人。”魏昭说。
“前辈救命之恩没齿难忘,但倘若接下来我们依然要同行,开诚公布比彼此隐瞒好。”公良至丝毫不为魏昭语调里的恶意所动,继续诚恳地说,“否则前辈的计划我们无法配合,不仅如此,还有可能无意间帮倒忙,反让敌人获利。”
魏昭看着侃侃而谈的公良至,颇有些刮目相看。
谁都知道公良至清冷寡言,比起交谈更擅长埋头苦干,交涉之类的工作从来是魏昭的活计。魏昭知道公良至并不笨嘴笨舌,只是性格使然,懒于把精力耗费在与人交际上,但从未磨过刀,用料再好也不如时时保养的匕首锋利。他以前没见过公良至与他人谈判,因此也觉得朋友在这方面擅长不到哪里去,一度忧心要是没了自己,不知公良至会不会在这方面吃亏。——直到十年后再见,老朋友已经变成一个擅长和陌生人玩笑套话的圆滑道士。
如今看来,十九岁的公良至在谈判上就算不如魏昭,也绝不拙于言辞。
他突然觉得自己看到了一根细线,连起了他所缺失的十年。公良至并非性情大变,由不食人间烟火的天上之人变成了圆滑的世间之人,某些才能过去就隐藏在他体内,只是有魏昭在,无需拿出来用而已。离别的十年就像把一只地龙一切为二,两边都得重新长出身躯来爬行。魏昭有些想笑,太不合时宜,只得抿了抿嘴。
“你要怎么个开诚公布?”魏昭故意恶声恶气地说,“查清我祖宗十八代?”
“前辈说笑。”公良至道,“萍水相逢,难免各有戒心,我无意知晓前辈姓甚名谁,只求个安心,想知道前辈为何要救下我等,或者此行要去哪里。”
不等魏昭回答,他又补充道:“我与阿昭筑基不久,刚稳定境界,想去玄冰渊历练一番,意外遇见了前辈。此处乃大周西部,再往南走可能会遇到周西遗族,我曾听说周西食古不化,又有诡奇修士修炼蛊术,大抵不是个好去处。”
“要是我依然什么都不说呢?”魏昭突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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