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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京古道上,薛讷与樊宁冒着风雪打马疾驰。虽已逼近年关,但道路上往来的商旅游客却分毫不少:有的胡商才在长安城卸货,就匆忙赶往洛阳,意图在最短的时间内,将跋涉千里带来的珍奇充入两京街头巷尾的商铺中;亦有江南客操着吴侬软语,在北地寒风中蜷缩赶路,马车上装载着华丽的丝绸与上好的茶叶,企望能在两京之地卖出一个好价钱,以维系一家老小一年的吃穿用度。
是夜薛讷与樊宁穿过潼关,宿在了黄河南侧河东道府的驿站里,此处距离东都洛阳已不足四百里。樊宁的通缉令尚未发出关中,仅在京兆、扶风等郡盛传,故而到达此地后,樊宁便去了宁淳恭的面皮,只将自己的长眉画粗,依旧以男装示人。
年关将至,今年乃是头一次没有与李淳风一道过年。往年这时,李淳风都会带樊宁入城去,采买物品,看望老友,待到年三十,所有生员后补各自回家去了,李淳风与樊宁便像寻常祖孙一样,酿花椒酒,祭拜元始天尊,守岁至天明。
这样一年年、一岁岁地过去,樊宁渐渐长大,李淳风也从天命之年花白头发的小老头,成了如今年近古稀,发须尽白的老叟。是夜樊宁躺在驿站的卧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担心记挂着李淳风,眼泪忍不住滚滚而落,将枕头濡湿了一大片。
天下之大,师父究竟哪里去了?若是有事出门,总该说一声,现下这样音信全无,令她寝食难安,每日只要闲下来便会担心不止。樊宁正无声落泪,忽听一阵叩门响动,薛讷好听的声音紧接而来:“睡了吗?”
樊宁赶忙揩去眼泪,披上衣衫,起身给薛讷开门:“还没……怎的了?”
薛讷捧着一枚铜手炉,用锦布包了,上前几步塞进了樊宁的被窝中:“才找掌柜要的,外面的雪更大了,给你暖被用。”
“你用罢”,樊宁仍记挂着小时候在道观时,薛讷很怕冷,“你不是畏寒吗?我不需要的。”
薛讷无意间瞥见樊宁枕头上的泪痕,便知她又在担心李淳风,转言道:“这两日跑得太急,马都有些受不住了,若是明日雪还这么大,我们不妨减速慢行。你自小没出过关中,趁此机会,好好看看外面的风景也是不错的。”
“若说想看,这一路我想看的景致还是挺多的”,樊宁果然被薛讷带偏了思路,细数道,“华山之险,崤函之固,我都想看,但最想看的还是在神都洛阳。若是有时间,我想去洛河泛舟,再去看大运河舳舻千里的盛景,想远眺天子的明堂,猜想下数十年前的紫微宫究竟何等奢华壮丽,才引得太宗皇帝焚火烧之……当然最最想去的是邙山,你也知道我有多崇拜兰陵王,他这一生最恢宏的战功莫过于‘邙山大捷’,虽不能与他同时代,若能凭吊瞻仰一番总是不错的。”
“待查完案子,若还有时间,我一定陪你去……”
听了这话,樊宁小脸儿上起了两团红晕,桃花眼泛起点点涟漪:“好,时辰不早了,你也早些睡罢。”
薛讷点头起身离去,听着樊宁落好了门锁,方回到自己房间。窗外飘着鹅毛大雪,洋洋洒洒,很快便在地上堆积了厚厚一层,薛讷毫无睡意,行至桌案前,将房中油灯的琉璃灯罩去掉,映着烛火继续看手边的卷宗。
洛阳城南,伊水中流,天然如阙,自二百余年前的孝文帝时期至今,无数能人巧匠在伊河边的石山上雕刻了精美绝伦的佛像,浩然大气,乃千年杰作,极受天皇天后重视。究竟是何人敢在这里纵火惹事,烧死烧伤数名工匠,却没有留下蛛丝马迹。弘文馆别院大案与此案千差万别,却有一点相同,便是翻遍废墟上的残渣,却都未找出这瑰丽建筑失火的原因。
薛讷隐隐有个预感:若是能开解洛阳龙门山的悬案,便能想通弘文馆别院纵火之谜,他既兴奋,又惶惑,望着窗外的落雪,神情不甚明晰。
数天后,大雪初霁之日,薛讷与樊宁终于抵达了神都洛阳,两人立马在城北山麓,游目骋怀,只见天地一片苍茫,此城北倚邙山,南滨洛水,运河穿城而过,千帆竞逐。游商牵着骆驼,组成长长的车队,游走在雪后的天街上,天街尽头便是琼楼金阙耸立的上阳宫与紫微城。薛讷与樊宁虽没有说话,却都觉得唯有“雄奇壮丽”四字能描摹此情此景之万一。
城北为皇城所在,不便进入,薛讷与樊宁便沿着外城郭,绕至城南定鼎门,拿出文书与守城士兵,士兵仔细查验后放行,两人牵马游历于一百二十坊中,遥望洛水对岸的皇城,竟是与长安城大明宫完全不同的景致。
趁着未放衙,薛讷与樊宁赶至洛水边不远处的洛阳府衙报到,不来则已,一来竟见此处聚集着许多人,看衣着装扮皆是仵作法曹之流,甚至还有不少波斯、东瀛、南诏、吐蕃装束的,比肩接踵挤在衙门口,樊宁不禁惊叹:“好家伙!虽说是天皇天后征召,但这人也太多了吧!只有一个案子,用得着这好几百人来破吗?”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薛讷无心管别人,签字报到后,领了特发文书,便匆匆带着樊宁离开了此处。不消说,虽然樊宁的通缉令未曾发出关中,但难保会有关中的法曹来此应征,若是被人识破便糟了。
正值夕阳西下,天寒霜冻,薛讷带樊宁回到城南,去丰都市找了个不错的客栈打尖,点了菰米饭、烩羊肉与樊宁吃。
不知怎的,最近樊宁食量变小了很多,与薛讷同桌用饭,吃得既慢又少,竟有了些女儿家的秀气,惹得薛讷很是担心:“饭菜吃不顺口吗?还是身子不舒服,怎的总见你有心事似的。”
樊宁挠挠小脸儿,不与薛讷相视道:“许是……担心师父罢,天色晚了,明日一早还要往龙门山去,我们找掌柜要两个房间,早些洗漱休息罢。”
一路奔波,樊宁从未叫过一声苦累,但她到底是个姑娘家,这样的寒冬腊月每日疾行二百余里,确实是太过辛苦。薛讷嘴上不说,却很是心疼,招呼小二道:“劳烦,两间上房。”
那小二恭敬上前,屈身笑道:“这位官爷,不巧,最近因为龙门山火之事,小店客房紧俏,眼下上房只剩一间了,但是有卧榻两张,两位可方便?”
若是平时,樊宁定然早已大咧咧应声答允,可今日她却没有应声,脸露赧色对薛讷道:“我看那边还有几间客栈,不妨……”
“官爷今日即便走遍洛阳城,怕也很难找到可心的房间了。最近因为龙门山的案子,城里的客房都住满了。小店这一间,还是方才有位官爷家中有事才退的。毕竟有五品官衔,黄金千两的奖赏,谁又不想得呢?”
“多少?”听了这小二的话,樊宁噌地从席上站了起来,“黄金千两?一品大员一百余年的俸钱?”
“是了”,小二含笑再是一揖,“不知这房间,可要给二位留着?”
长安城平康坊中,红莲颤抖着身子,收拾着一地狼藉,她白瓷般的小脸儿上印着几个通红的指印,红唇染血,精心梳成的堕马髻颓然倾倒,若是换作旁人,定会看起来异常狼狈,但在红莲身上,却有种惹人怜爱之美。
楼下大门传来一阵咚咚声,红莲一惊,怯怯走下楼去,见来人是李弘的侍卫张顺,方打开了门,迎他进来:“张大哥……”
张顺不敢向内堂走,只将手中的药包交与红莲:“姑娘放心,贺兰敏之已经走了。”
红莲含泪礼道:“今日若非张大哥救命,红莲真不知当如何自处,请受我一拜。”
张顺阻止不及,又不敢扶红莲,只能径直噗通跪倒在地,哭笑不得道:“姑娘千万别这样!臣只是奉殿下之命,在此保护姑娘,怎配说‘救命’二字。只是这一次施计,调派司列太常伯急找贺兰敏之议事,将他唤走,这才保住了姑娘。下一次可不能再用这个名头,姑娘还是多加小心,莫要与他私下相见了,否则若是出什么事,张顺实在无法与殿下交代啊。”
“听说天皇天后今年要在洛阳过年,贺兰大学士应当明日后日便出发了,有今日一遭,他应当短时间不会再来了,今晚的事,求你千万别告诉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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