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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说一年前一掷万金为红莲赎身是场意外,那么为她心动,便是意外里的意外。
李弘身为监国储君,自诩见过不少风浪,今夜竟难得露出两分少年人的窘迫,踟蹰良响才回道:“此事很危险,不是开玩笑的时候……虽说宫中的记档早已遗失,但总会有有心之人多加手段调查,若再牵连出你我之间的瓜葛,只怕会对你不利,不然我先送你去洛阳亲信家躲几日罢。”
“就像殿下说的,总会有人查到李师父曾为安定公主超度,亦会有人知晓,李师父收养的两个女婴便是我与樊宁。想要借此做文章并不难,福祸相倚,哪里能躲得过去呢?且让他们查吧,只怕费尽心机下来,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红莲生得柔弱如水,好似一阵风就能吹倒,心性倒是沉定安稳,听了她的话,李弘满团糟乱的心思平定了许多,他站起身来,示意红莲不必动:“今夜冷,你且坐着罢,我带了今年地方新贡奉的葡萄酒来,喝一杯驱驱寒罢。”
说着,李弘行至雅阁里,从储酒的柜上拿下两个青玉碗钟,斟满清冽的美酒,递了一盏与红莲。红莲素手接过,轻轻一嗅:“神都洛阳出产的,我可是猜对了?”
“你人巧,哪里有不对的时候,不过我还是很好奇,你是如何分辨得出的?即便让薛慎言来,也不会如此迅速又精准的猜出这是何地的酒。”
“其实我哪里分辨得出呢,只是殿下方才说起天皇天后移驾神都洛阳,我想起洛阳的葡萄酒是天下之最,随口说的罢了”,红莲捧起玉钟,抿着樱红薄唇轻呷,酒入柔肠,令人不禁心生感慨:此酒入口微苦,须臾便转作了清甜,口角噙香,回味无穷。若是人生亦能得如是结局,过程再苦又如何呢?
见红莲垂着长睫出神,李弘笑道:“可别劝慰了我,你却烦闷了,那我的罪过可大了。对了,李局丞可有说起过你与那樊宁的身世吗?”
“自然是说过的,李师父说我家就在城外泾河河道旁的村落,永徽五年发大水时,我们村庄受灾最重。彼时洪水涌来,我被父母放在木澡盆中,顺流漂进长安城,那澡盆里还有我父亲手书的文稿,拜托好心人照看我……”
若是李淳风所言属实,红莲的身世倒是明晰,李弘莫名舒了口气,转而又问道:“那樊宁呢?李局丞有没有说起过她?”
“说起过,也是那场水灾里父母双亡的孤儿。但她彼时呛了水,尚在襁褓就死了大半个,打小身子就很不好,李师父便教她习武强身,她很聪明的,小小年纪舞刀弄剑就有模有样。李师父说姑娘家舞刀弄剑辛苦,但有武艺傍身,便可以不被人欺凌。”
“原来如此,”李弘思忖若以薛讷那略显仁柔的性格,倒真有可能与这小娘子对路,嘴角闪过一瞬坏笑,转言又问,“那你是……”
李弘原想问红莲是如何来到平康坊的,却戛然而止,虽然她不曾身陷泥淖,但对于姑娘家,绝不会是个很好的回忆罢,即便案子再紧要,李弘也不想红莲受分毫伤害,他端起樽酒,仰头饮尽,掩饰了方才的言语唐突:“你胃不好,喝得慢一点。”
红莲心性剔透,如何会听不出李弘的欲言又止,她略饮樽酒,莞尔笑道:“五岁那年上元节,李师父带我们两个出门看花灯,谁知不幸遇到了花灯起火,人群踩踏,我好容易捡回一命,却与李师父他们走散了,看着满街的陌生人,我饥寒交迫,哭得好大声,却没人理会我。后来丁妈妈看到我,见我可怜,又似长大后会有几分姿色,便将我收养于乐坊。其后每日学艺,时常受善才师父责打,却也让我学会了本事。直到五年前,李师父辗转打听找到我,他虽年迈白了头,但还是我记忆中那个慈爱可亲的样子。我知道他俸禄不多,便婉拒了他要为我赎身的念头,其后幸得殿下怜爱,让我能够有这么好的地方容身,我这辈子也是像这酒一样,先苦后甜了。”
听了这话,李弘十分心疼,隔着袖笼轻轻一握她的小手,又很快松开:“往后我不会再让你受任何委屈了……”
红莲正过身,双手交握,伏地而拜,一股幽香从她袖管中轻散开来,犹如花气袭人,李弘探手一扶:“不必拘礼,夜里凉,快起来罢。”
“我有一不情之请央求殿下,怕不好意思开口,便先拜了。”
红莲虽为长安花魁,却不喜金玉,不拘用度,从未有事相求,李弘十分好奇,究竟何事能令她如此上心:“但说无妨。”
“即便我与樊宁只有五岁之前的交情,凭着李师父将她一手带大,便可知她绝非十恶不赦之徒,不会犯下此等令人发指的罪行。眼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担心有人欲利用她对李师父不利,但求殿下,能够对她加以保护,万万莫让奸人陷害贤良……”
原来是为了李淳风与樊宁师徒,李弘轻轻一笑,举起酒钟望着被西飚卷起的纱帘,皎如玉树临风前:“你且放心,此刻便有人替你守着她,寸步不离,想必不会有差池的。”
薛讷与樊宁几乎一夜未眠,快马加鞭赶回了长安城。见樊宁满脸疲色,薛讷便让她先回薛府休息,自己则动身去刑部,再对一对法门寺发现的线索。
按照时日算,高敏应当还没回来,想起那日在驿站,他切切察察欲言又止,要说的恐怕就是这“安定公主案”。薛讷马不停蹄,先去刑部查了证据,又赶往东宫去,向李弘汇报情况。
出了这样的事,不单李治与武则天心烦,李弘的心里肯定也不会好受,薛讷在侍卫的带领下,来到太子书房,只见李弘拿着一卷书,立在小炉旁,边煮茶边看书。
看到薛讷,李弘示意侍卫退下关紧房门,将手中书卷递给了他道:“想必你半路已听说了,这便是本宫此前曾与你提起的案子。”
薛讷一目十行,先匆匆扫过一遍:“此事既是宫廷秘案,必是天后吩咐了身侧的可信之人暗查,为何会传的如此沸沸扬扬,甚至连刑部的主事与长安城的武侯都误得了消息?究竟是何人走漏了风声?”
李弘沉沉望了一眼薛讷,没有回答,薛讷立刻了然:“贺兰敏之?”
“本宫虽已发出诏令,禁止长安及各地官吏以此案为借口,扰民滋事,但散布出的消息,便如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须待真相大白方可破除妄语。慎言呐,虽然你尚有弘文馆的棘手大案在身,但情势不等人,可得再加把劲,天后的名节,大唐的安定,如今都系于你之身,本宫除了你,亦不敢轻信他人,这分量,你是明白的。”
“永徽五年,殿下一岁,臣三岁,积年的事看起来,倒是别有一番意趣”,说话间,薛讷已熟记案卷,双手将其奉回给李弘。
“是啊”,李弘笑着接过,在手心敲了两下,若有所指般说道,“李局丞的行走,从那时起就很飘忽,好似只有你在观星观那几年,他还算可靠。不说这些了,你今日前来,可是弘文馆的案子有何进展吗?”
薛讷将法门寺僧众遇害的疑点细细告知了李弘,又说起自己对于嫌犯如此了解法门寺的疑惑。李弘听罢,禁不住深深吸了口气,蹙眉问道:“你已看了安定的案子,你觉得此两者之间,可会有何勾连?”
薛讷一顿,回道:“目前尚看不出来,弘文馆别院的案子至今找不到作案动机,而安定公主的案子,则像是冲着天后去的……”
话题稍微有些沉重,李弘轻轻颔首算是同意薛讷的说辞,转言玩笑道:“对了,昨日我听说了些关于你那樊宁的事,听说这丫头武艺傍身颇为了得,等娶了她,你那丧门星弟弟便不敢再那般造次了吧。”
薛讷垂眼一笑,轻轻叹了口气,神色颇为清苦:“不知何人会有那样的好福气,能娶她为妻……”
“怎的,你与她表明心迹了?她拒绝了?”李弘莫名来了精神,上前两步,攀着薛讷的肩道,“可是你说的词不达意她没听懂?快说出来听听,本宫给你出出主意。”
“臣……什么也没说,被冤作朝廷钦犯,已经很苦了,我不想再节外生枝,更不愿她明明对我无意,却被迫要与我共处一室。等尘埃落定后,再谈私情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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