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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巳时初刻,三司会审如期而至,司刑太常伯李乾佑与御史中丞、大理寺卿同列席位,坐在三人之后最上席的则是右肃机卢承庆。卢承庆年近耄耋,历经高祖李渊、太祖李世民和天皇李治三朝,位同宰相,德高望重,深得天皇天后信任。在李弘不能继续担任调停人的情况下,他可谓是众望所归的人选。
三司长虽同朝为官,平素里却也不算关系密切,一阵略带尴尬的寒暄过后,李乾佑命人将薛讷与高敏请上堂来,准备开始问案。
薛高两人与堂外相见,插手互相行礼问好。衙门外围观百姓见到他二人,忙对同伴道:“上次就是他两个,吵得好厉害,今日又有热闹看了……”
“我想那个小白脸赢,他比那黑脸的还俊!”
“吓,他可是替那红衣夜叉脱罪的。”
“天呐,怎的这般没良心,那还是让那黑脸小子赢了罢。”
在百姓嘈杂的议论声中,薛高两人各怀心思向衙厅走去,向几位官员行礼后,分列两侧,等待传唤嫌犯和人证。
未几,樊宁在两名官差的押送下上堂来。都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从前不懂,现下才终于明白,那种牵肠挂肚之感是多么的刻骨铭心。但事情尚未了结,两人皆不敢造次,相视一眼,便赶忙偏过头,生怕旁人觉察出自己的异常。
庭上坐在偏左位置,负责主持推进审理过程的,乃是司刑少常伯袁公瑜,即那日太子李弘口中仗义执言的刑部副主司。其官阶虽然在李乾佑之下,但才思敏捷,秉公持正,值得信赖。薛讷不由得佩服李弘安排得体,即便尚在东宫禁足,仍在竭尽所能助自己断案。
见所有人皆就位,袁公瑜拍了拍惊堂木:“诸位同僚辛苦,此案及至今日,已迁延数月,七日前,太子殿下于此主持公断,薛明府与高主事提出了两个截然相反的论断。薛明府有物证,高主事则有人证,故而太子殿下要求今日重新论断,务必人证物证契合齐全,切不可结冤案错案,更不可放过一个歹人……薛明府、高主事,你两个在我等之前调查此案,万不可辜负二圣与太子殿下的期许,可明白吗?”
“是”,薛讷与高敏拱手应和。
“好,文书可以开始记档了。薛明府,听说你在这七日内,已有了新的斩获,是吗?”
“正是”,薛讷上前一步,开始己方的陈词,“自打上次论辩后,下官一直在追查别院的几个守卫。因为无论做下此案的是樊宁还是下官所说的贼首,若无内应,则此事必不能成。故而下官与我蓝田武侯抓紧核查,于昨日将在西市分赃的田老汉与贼首抓了个现行。贼首武功高强,暂未能将其捉捕归案,下官已通报刑部与大理寺发出贼首的通缉令,但共犯田老汉对其罪行供认不讳……求请带田老汉上堂。”
得到袁公瑜的首肯后,两名武侯将田老汉带了上来。袁公瑜一拍惊堂木,朝堂下喝道:“田老汉,你如何参与谋划弘文馆别院纵火案,如实招来!”
经过一天的关押,田老汉整个人蔫了许多,已不复昨日被捕时那般嚣张,许是想通了如实招供能求得减刑,他张张口,花白胡须随之颤颤巍巍,可怜巴巴道:“草民田某,年少时学武从军,曾在长安城坊间任武侯,因多年前未核查出房遗爱运送入坊间的谋逆兵刃,受到牵连,被撤职收监。有孕在身的妻子听闻此噩耗,惊惧流产而亡,从那之后,草民便孑然一身,没有了归处。后来赶上圣人立天后,大赦天下,方将我清除案底放了出来。此后田某便一直在蓝田县村学里教书,穷困潦倒,食不果腹。五年半前,蓝田县要修建弘文馆别院,招募守卫,草民因为有过当武侯的经历,又能写一手好字,便被选为武库守卫。但草民此前生活无着时欠了村霸的钱,对方得知我成了武库守卫,就漫天要价。为了还清借款,我实在无法,便偷拿武库的兵器铠甲卖钱,又在记录上做了手脚,将这些兵器铠甲都报为‘损坏’。后来此事被监理发现,怀疑我监守自盗,却也拿不出证据,只好将我调离武库守卫一职,只作寻常的抄书员。”
樊宁没想到,此事竟是那貌似老实忠厚的田老汉所为,气不打一处来,只恨不能一脚将他踹死。
感受到旁侧樊宁锋利的目光,田老汉吓得往旁侧挪了两步,定定神,咽咽口水,继续说道:“彼时我还藏了一套守卫长的服制,未来得及销赃,怕被抓住实据,便用木箱封了,挖土埋在了自家后院里。半年前,有个胡人来家寻草民,说他知道我五年前曾倒卖铠甲之事,问我可有存货,并威胁说若不帮他,便要将我杀了……草民实在是忧心害怕,不得已便将五年前私留下的那一套与了他。哪知一步错,步步错,就这般被那人牵制,最终……最终酿成了大祸呀!”
田老汉说罢,嚎啕大哭起来,甚是可怜。前来作人证的冯二王五见此,异常气愤,出言道:“田六,你顾惜自己的性命,害死了那般兄弟不说,案发第二日还骗薛明府说自己得了风寒,从他那里诓了银子,全部拿去赌,过后还笑他傻来着,这也是旁人逼你的?”
“竟有这等事?”袁公瑜感慨悲歌之士,听罢义愤填膺,问薛讷道,“薛明府,你与了这老儿多少银钱?让他悉数还你!”
“啊……”薛讷面露尴尬之色,“时日有些久,下官记不真切了。”
看到薛讷这副窘相,樊宁差点憋不住笑,他对于银钱当真是没有一点概念,先前在洛阳时便不知当给那些受伤的工匠多少钱去贴补家用。
也是了,这位二品郡公长子,又有京畿官衔,哪里会在意三五两散碎银钱。御史中丞清清嗓子,将问话转回案情上来:“田六,那人如何让你策应,你可是故意将那抄本晚给李淳风的徒弟一日的?”
“那胡人,隔三差五便让我抄了档上的来客预约给他看,直到那日,红衣……啊不是,这小娘子要来取《推背图》,他便让我称病推脱一日,第二日再把抄本拿出来。其他的事,他,他要杀人放火,草民可是全然不知,那日我很,很早就回家去了……”
“薛明府”,大理寺卿拍着桌案上的卷宗,对薛讷道,“上一次论辩的案卷,本官看过了,薛明府才智过人,思路清晰,今日又有了人证,可谓绝佳……只是先前薛明府的论断中有一纰漏,便是这守卫长是何时被那贼首调换的?”
“是”,薛讷拱手应道,“上次论辩时,下官受樊宁影响过深,故而先入为主地认定,守卫长被害是发生在樊宁进入藏书阁之前,实则不然。守卫长被调换杀害,乃是发生在假僧众进藏宝阁之际。随后那胡人便穿着田老汉给他的守卫长服制,出现在了众人眼前,同为胡人,粘上相似的须发,便是连冯二与王五都分辨不出。而且田六还特意将听来的,前一日樊宁与守卫长的龃龉告知了那胡人,胡人刻意说与樊宁听,这便让与守卫长相识却不甚熟悉的樊宁也认定他就是守卫长,从而混淆视听,偷梁换柱……先前刑部的结案陈词称是樊宁自己所为,实则纰漏更大。试想一下,若本案中并不存在一名假扮的守卫长,那些假僧人又是如何在真守卫长在场的情况下布置火场,将芒硝与昆仑黄播撒到藏宝阁各处?更遑论多出来的锡块与莫名坠落的铜鼎,无一件能解释得清。”
薛讷的话引起了围观人群的窃窃私语,的确,如果此案是樊宁伙同那六名假僧人所为,现场太多的物证与守卫证词皆会对不上。李乾佑见气氛对刑部结案陈词颇为不利,立刻给高敏使了使眼色。谁料高敏只是认真地听着薛讷说话,并未有反驳之意。李乾佑无法,只得自己开口道:“樊宁若是主谋,何须什么铜鼎锡镜?至于冯二王五等人也只是看到樊宁与守卫长一道进了藏宝阁一楼的入口,并没有看到他们一起进入二楼,也许此女是趁着这个空档……”
“李司刑”,薛讷打断了李乾佑的话,“还不明白吗?若送走假法门寺僧人,到大门口迎接樊宁的是真守卫长,那么假僧人根本没有机会把芒硝和昆仑黄从那运经书的箱子里取出来。樊宁孑然一身前来,即便能杀了守卫长,又要如何将整栋建筑点燃,以至于众守卫来不及救火,只能眼睁睁看着三层藏宝阁烧塌成灰烬?难不成李司刑真当樊宁是口吐三味真火的红衣夜叉吗?”
这红衣夜叉旁人叫叫也便算了,听薛讷这般叫,樊宁莫提多不悦,抬头嗔了他一眼。
薛讷怎会不明白樊宁的心思,但人在庭审,不能表现得与她过从亲近,嘴角兜着浅笑,刻意不与她相视。
“那日你不是说……说骊山顶有热泉,热泉偶时会散出昆仑黄等物,积年累月,便在这木质的藏书阁外涂了厚厚的一层,只消里面起火,外面必燃吗?”李乾佑仍不甘心,高声反问道。
薛讷气定神闲,不慌不忙道:“下官是说过,但那也是必须在藏宝阁二楼三楼各处皆被撒上芒硝与昆仑黄的情况下才能实现。百闻不如一见,接下来便请诸位亲眼看看。陶沐,上模具。”
“是”,陶沐一抱拳,朝庭下招了招手,数名武侯将两个一模一样的藏宝阁的木质模型抬了上来,并列摆在堂中。薛讷走到模型面前,解释道:“此乃根据弘文馆别院的建筑图纸复原的藏宝阁模具,其木质与真实藏宝阁所用别无二至。陶沐,在表面撒上昆仑黄罢。”
陶沐从怀中掏出两个粉包,为了表示公正,交予了在场武侯。武侯将其均匀地涂在模型表面,不偏不倚,不多不少。
“再在其中一个二层、三层加上芒硝与昆仑黄”,陶沐说着,又递上两个纸包。
武侯通过一根细细的小勺,将黄白粉末各舀一勺,小心翼翼地从模型的窗口伸入,洒进二楼和三楼对应的位置。
见一切准备妥当,陶沐复拿出两根细细的线香,点燃交与了薛讷。薛讷小心接过,对众人道:“接下来须得有一人配合下官,同时将这藏宝阁模具从内部点燃。既然太常伯李司刑有异议,不妨亲手验证一下,如何?”
李乾佑冷哼一声,从蒲团上站起,接过了薛讷手中的线香。两人并排行至模型面前,薛讷道:“下官从一数到三,李司刑便和下官一起将线香伸入这藏宝阁内……一、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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