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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云房说:“是道北。”庄之蝶说:“尚俭路在哪儿?”孟云房说:“进了北城门往东走不远就是。”庄之蝶说:“太好了,我领你去见见一个女的。”孟云房说:“你还在这里蓄着一个女人呀!”庄之蝶说:“快闭了臭嘴!”如此这般说了钟唯贤的事,又说了阿兰留的地址,路过这里何不去问问阿兰把那信发了没有,打听到宿州的情况如何,说得孟云房连声念叨庄之蝶心好。就到了尚俭路寻了那条叫着普济巷去。
没有想到,尚俭路以西正是河南籍人居住区。刚一进普济巷,就如进了一座大楼内的过道,两边或高或低差不多都是一间两间的开面。做饭的炉子,盛净水的瓷瓮,装垃圾的筐子,一律放在门口的窗台下,来往行人就不得不左顾右盼,小心着撞了这个碰了那个。三个人是不能搭肩牵手地走过的,迎面来了人,还要仄身靠边,对方的口鼻热气就喷过来,能闻出烟味或蒜味。庄之蝶和孟云房停了摩托车在巷口,正愁没个地方存放,又担心丢失,巷口坐着的几个抹花花牌的老太太就说:“就放在那里,没事的。西京城里就是能抬蹄割了掌,贼也不会来这里!”孟云房说:“这就怪了,莫非这巷里住了公安局长?”老太太说:“甭说住局长,科长也不会住这巷子的!巷子这么窄,门对门窗对窗的,贼怎么个藏身的?巷这头我们抹牌,巷那头也是支了桌麻将,贼进来了,又哪里出得去?”庄之蝶就说:“一条巷一家人的,这就好。你老人家知道不知道有个阿兰的姐姐住在这里,是个安徽人的。”老太太说:“安徽人?这里哪有安徽人?”
另一个老太太说:“穆家仁的媳妇不是安徽人吗?”这老太太就说:“你怎不说是河南人的媳妇呢?穆家仁的媳妇怎不认识!她是有个妹妹也来住好久了,那可是这巷子里两朵花的。你们哪儿的?是亲戚?同学?”孟云房说:“同事。”老太太说:“二十七号。记住,二十七号呀,二十七号和二十九号门挨门的,别走到二十九号去。这个时候,人家二十九号新夫妇睡觉的,别推门讨个没趣。”两人就笑着往里走,听见老太太还在说:“穆家的门风怪哩,代代男人憨木头坯子,屋里人却一辈比一辈的俊俏!”
查着门牌走过去,热得两人如进了火坑。一个女人就赤了上身,有五十多岁吧,头发胡乱地拢在头上,额上出了痱子,又敷着厚厚的白粉,两个已经瘪了的布袋奶吊在胸前,于一家拉严了窗帘的窗前喊:“阿贵,阿贵,阿贵你是死了?!”屋里半天不语,有女声说:“阿,阿,阿贵,贵,不,在,在,在哟,哟——哟!”庄之蝶先是不解这声音怎么啦,那女人骂道:“噢,阿贵不在?阿贵能不在?!我说大热天的窗帘拉得那么严,你们不怕肚皮出痱子?你们忙吧,我走啦,一会儿完了事让阿贵借我一缸浆,我要做‘漏鱼’啦!”庄之蝶也就知道那声音的内涵了,偷着笑了一下。
一直走到巷中间,二十七号门口蹲着一个男人洗衣服,庄之蝶问:“这是二十七号吧?”那男人说:“二十七号。”又问:“阿兰是不是住在这里?”男人抬头还看着他们,屋里有声传出来:“谁呀,阿兰是住在这里!”男人就把盆子挪了挪,放他们进去。一进去,迎面一个大床上坐着一个穿睡衣的女人,正抱了脚剪趾甲。脚娇小秀美,十个趾甲涂着红,抬了头来,却不是阿兰。孟云房掏了名片递过去,介绍说:“这一位是作家庄之蝶,他认识阿兰。”女人出溜儿下了床来,眼幽幽地看着庄之蝶就叫道:“哎呀,这是什么日子呀,这么大的人物到这里来了!”一边抓床上的一件衫子往身上套,一边说:“怎么还不坐下?家仁,你看这是谁来了,你还瓷在那里不倒了水来!这是我丈夫。”穆家仁回头笑着,脸很黑,牙却白,一手肥皂沫。女人就说:“你瞧我这男人,他只知道在家里洗呀,涮呀,没出息的,让你们见笑了!”穆家仁脸就黑红,窘得更是一头水,讷讷道:“我不洗,你又不洗的!”
女人说:“瞧你说的,你要是有庄先生这份本事,我天天供了你去写作,屋里一个草渣渣也不让你动!”庄之蝶就圆场:“我那么金贵的?在家还不是常做饭洗衣的!”女人说:“哪能这样,这你夫人就不对了,她累是累些,可身累累不着人,心累才累死人哩!”穆家仁把茶沏上了,还是笑笑就坐在一边去。女人拿了扇子给庄之蝶和孟云房扇,说房子小,没个电扇。男人是建筑队的绘图员,在那桌上画图;孩子要在那缝纫机板上做作业,一开电扇,满屋的东西就都要飞起来,所以她也便没买的。
庄之蝶不好意思让她扇,拿过扇子自个摇动。女人说:“找阿兰呀,我是阿兰的二姐,叫阿灿的,阿兰那日回来对我说过见了你,我还不信,那么大的人物就让你见了?阿兰后来回来就拿了你的信,说是你夫人交给她的,让我发给我大姐,我这才信了。我却不懂,怎么又让我大姐把信邮回西京?”庄之蝶说了原委,问:“宿州那边不知有没有消息?”阿灿说:“大姐来了信,说有个叫薛瑞梅的女人,先是在第一中学教书,当了几十年右派,平反后三年里就早死了。”
庄之蝶听了,不觉伤心起来,想钟唯贤精神支柱全在这薛瑞梅身上,他要知道人已死了,老头将要一下子全垮下来的。就说:“云房,这事你千万不要说出去;阿灿你也不要说,说者无意,却不知什么时候就传到钟主编耳里,那就要了老头的命了!现在看来,我得继续代薛瑞梅给钟唯贤写信,你帮我邮给你大姐,让她再换了信封,就写上她家地址再邮回西京。要不,钟主编还是给老地址去信,前几封没退回来怕是丢了,若再有一次两次退回来,他就要疑心哩。”阿灿说:“你这般善心肠,我还推辞什么?你要写了信,你有空拿来,或者我去你家取。”庄之蝶说:“哪能让你跑动,我那儿离阿兰单位近些,我交给她好了。”阿灿说:“那也好,只是阿兰近日不常去厂里,她不是在设计公厕吗,整日跑跑磕磕的。”庄之蝶说:“设计还没完?”阿灿说:“谁知道呀!一个公厕么,她精心得好像让她设计人民大会堂似的!这几日回来,说那王主任三天两头叫她去,但方案就是定不下来,愁得她回来饭也少吃了,爬上楼就去睡。”
庄之蝶这才注意到墙角有一个梯子,从梯子爬上去是一个楼,阿兰是住在楼上的。便说:“这楼上怕还凉些。”阿灿说:“凉什么呀,楼上才热的!本来有窗子可以对流,可巷对面也是一个小楼,上面住着两个光棍,阿兰就只好关了窗子。人在上边直不起腰,光线又暗,我每日熬绿豆汤让她喝。我说你快嫁个人,嫁个有办法的,就不在我这儿受罪了!她只说她现在这个样子,一嫁人就什么也干不成了就完了。唉,这我年轻时心比她更盛,现在百事不成,还不是活着?!”
这当儿,巷道有人用三轮车拉炭块,门口的洗衣盆把路挡了,叫着挪盆子喽,穆家仁赶忙出去挪了盆子,又把盛污水的桶提了进来,三轮车才过去,桶再提出去。穆家仁没事,也没话,就又在盆里搓洗起来,阿灿便让他出去买些熟食来,要让客人在这儿喝酒。庄之蝶赶忙谢绝,阿灿却恼了:“嫌我们管不起一顿酒吗?嫌不卫生?”还双手按了庄之蝶的肩要他实实在在坐下,随手掸掉了庄之蝶后领上的一点尘土。
酒就在阿灿家喝了,无外乎有一些猪肝、肚丝、猪耳朵、竹笋和蘑菇,阿灿又烧了一条并不大的鱼。鱼在门外的炉子上煎时,香气就弥漫了半个巷,对门的房子里有孩子就嚷道要吃鱼。庄之蝶从门里看去,对门窗里是一个老太太在擀面条,也是赤了上身,两个奶却松皮吊下来几乎到了裤腰处,而背上却同时背着两个孩子。老太太说:“吃什么鱼,没长眼睛瞧见阿灿姨家来客人吗?吃奶!”便白面手把奶包儿啪啪往肩后摔去,孩子竟手抓了吸吮起来。阿灿便盛了一碗米饭,夹了几块鱼走过去,回来悄声说:“你们一定要笑话老太太那个样子了,听说她年轻时可美得不行,光那两个馋过多少男人,有两个就犯了错误了。现在老了,也不讲究了,也是这地方太热,再好的衣服也穿不住的。”
喝过酒,四人又说了一阵话,穆家仁洗刷了锅碗就要上班去,庄之蝶和孟云房也要走,穆家仁按住说:“你们急什么,我是上夜班,不去不行的。你们谈你们的,晚上在这儿吃我们河南人的浆面条。”庄之蝶说:“哪能吃个不停,以后来就不让吃了。”阿灿说:“我知道的,你是嫌男人不在家避嫌吧?心里干净,男男女女睡一个床上也没个啥!”说得庄之蝶和孟云房脸脖赤红,只好待下。穆家仁走了,阿灿问你们怎么来的,车子放在哪里?知道了骑的是摩托车,就让孟云房去推过来,免得老太太们回家去了没人照看。孟云房一出去,阿灿明亮亮的眼睛就看着庄之蝶,说:“你说实话,是真的要走,还是不好意思的话?”庄之蝶就嘿嘿嘿地笑,说:“你待人好实诚,虽初次认识却觉得关系很熟了,很近乎的。”阿灿说:“真话说了中听。你不知道,你能来我多高兴,要不嫌弃了,你就多待会儿,我去隔壁先借包瓜子儿来嗑。”说完就走出去。
孟云房回来,庄之蝶说:“你觉得阿灿怎么样?”孟云房说:“天生丽质,性格也好。”庄之蝶说:“我倒少见过这种女人,她长得比阿兰大方,更比一般女子少了脂粉气。女人没脂粉气,如士没有刀客气、僧没有香火气一样可贵可亲!”孟云房说:“你又喜欢她了?”这时阿灿进了门,一人一把抓了瓜子儿让嗑了,说:“阿兰很晚才回来的,你何不就在这里再给钟主编写一封信,明日我就拿到邮局给我大姐寄了。钟主编那么个处境,多一封信就能多活一个年头的。”孟云房说:“阿灿也有这份体会。”阿灿说:“将心比心嘛!只是我年轻轻的,倒没个写信处,也没个信写来。”孟云房说:“像阿灿这么好人材好气质的,哪有没写了信来的?”阿灿说:“人都这么说的,可正是这脸面和气质害了我!年轻时心比天高,成人了命比纸薄,落了个比我高的人遇不上,死猫烂狗的又抖丢不离。
哪里像你们?”孟云房说:“都一样的,庄先生信倒不少,都是求写作窍道的,没见他说过有女的找他。”阿灿说:“恐怕是庄夫人漂亮,女孩儿们自己掂量了,就不敢去了。”孟云房说:“夫人倒还一表人材。”阿灿就笑道:“这就好了!”孟云房说:“好了什么?”阿灿说:“你要说庄夫人人材不好,我倒丧气了!你想想,别的女人见了庄先生,保准都有一份好感,说是为了啥,怕是谁也说不清;若听说庄夫人丑了,她就觉得庄先生标准太低,要爱上他也觉没劲儿的。”孟云房说:“你这想法倒怪,一般爱上一个男子,盼不得那男子的老婆丑,才有攻破的希望的。”庄之蝶就直摆手,说扯到哪里去了?!却看着阿灿说:“阿灿真可惜是这巷子的。”阿灿说:“也没什么可惜的,这世上多是甲女配丁男么!人常说金子埋在土里终究也是金子,当然不是我就是什么金子,可即就是块金子,把你埋在土里了你是金子又有什么用?铁不值钱,铁却做了锅能做饭,铁真的倒比金子有了价值的!我现在宽心的是我还有个好儿子,儿子一表的人材,脑瓜儿也聪明。”孟云房说:“儿子呢?”阿灿说:“上初中了,晚上回来晚,学校加课的。
我希望全在他身上了,我必须叫他将来读大学了再读博士生,然后到国外闯事业去!”庄之蝶心里不是个滋味,说:“你这么年轻的,正是活人的时候,若一门心思在孩子身上就……”阿灿笑了一下,笑得很硬,低头在桌面上看了一下,看着桌面一层灰,拿抹布去抹了,说:“你说得对着呢,可你不懂……”又笑了一下,说:“我曾经给阿兰说我过去在新疆饿过肚子,阿兰说她也饿过。可阿兰是一次出差到山里去,走了一天的路没吃一口饭,而我是怎么饿肚子呢?我是真正吃了上顿还不知道下顿吃什么,家里穷得没了一把米!都是饿过肚子,那情况不一样哩!”庄之蝶说:“我懂的……”孟云房一旁听着,心里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不明白,只觉得他们能谈在一起,就说他用摩托车去城里办个事的,让庄之蝶在这儿写信等着,两个小时后回来的。不容分说,出去开了“木兰”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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