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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地,剑棠靠在堤边的树上睡着了,等到醒来时,太阳已经红红地升起来了。剑棠揉揉眼睛刚要站起来,却瞥见自己身上盖了一件桃红丝绒镶石青色边的披风,忙往两边看时,果见一个女孩儿坐在堤边的石头上望着自己,红红的朝霞映在脸颊上,越发显得一张脸庞粉嫩嫩地可人。剑棠不由叫道:“屏儿,你怎么在这里?”随即又揉了揉眼睛。
絮屏轻轻颔首,眼中若有若无地闪过一丝埋怨,嘴角却柔和地向上翘着,问:“怎么睡在这里?莫不是弄丢了镖,被郭伯伯赶出来了?”
剑棠哪里笑得出来,起身拍拍身上的土,替絮屏把披风披上,又问:“你还没回答我,怎么会在这里?”
絮屏嘟着嘴,道:“昨天你说好带我去看潮,我等到天黑你都没有来。我原是想早上去镖局里看看你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可是走在路上忽然觉得心里不安,竟有些不敢去镖局。心里乱糟糟的,就让车夫随便去哪里。谁知走着走着就走到了西湖,刚路过断桥就看到你睡在这里。”
剑棠一拍脑门,对呀,原本答应了絮屏要去看潮,偏偏为了苇晨的事情一闹,什么都顾不上了。他抱歉地看着絮屏,半晌方才哑着喉咙说道:“屏儿,对不起……”
絮屏体贴地笑了一下,说:“看潮只是小事,今年看不了还有明年。到底出了什么事,会让你在湖边睡了一夜?”
剑棠低着头,犹豫再三,才断断续续地把昨天发生的事说了出来。
絮屏听了这话,便像晴空里打了一个疾雷,略定了定神,问道:“你,应了?”剑棠默然。絮屏见剑棠的光景,便知剑棠必是应了冯昭的要求,蓦然间脚下就像是踩了棉花一般,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剑棠连忙扶住了,但见絮屏两片嘴唇颤了几下,脸色立刻变得苍白,双眼一闭,两滴豆大的泪水顺着脸颊便滑落下来。
秋菱远远伺候着,先见两人好好地谈说,后来突见絮屏跌了,忙赶上来扶住,又见絮屏哭了,便问剑棠:“少局主,这是怎么了?”
剑棠生怕絮屏急火攻心晕厥了去,不理秋菱,只使劲摇着絮屏叫。絮屏恍恍惚惚睁开眼,颤巍巍地说道:“为什么会这样?”
剑棠心中五味陈杂,自责、愧疚、无奈、担心:“屏儿,我也不想这样!唉,都是我不好,都怪我!我就不该请林老爷帮忙举荐堂兄!”说着举起手猛捶自己的头。
絮屏一把拉住,啜泣道:“你这是何苦?不怪你!其实冯伯伯说的也没错,晨姐姐……她……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嫁给你。如今她站不起来了,如果这个愿望再落了空,她真的会做傻事的。”
秋菱见二人的情景,便已猜中了七八分,一面劝慰絮屏,一面忿忿道:“姑娘总是替别人想,可谁又会替姑娘想呢?冯姑娘想嫁给少局主,姑娘就不想吗?她会伤心难过,姑娘就不会吗?不能称心如意就上吊抹脖子吓唬人,算什么本事?要我说,这个冯姑娘的伤也实在是蹊跷,沈大夫不是说她的筋骨已经完全恢复了吗?为什么还站不起来?这当中还不一定有什么鬼呢!”
絮屏满脸泪水,蓦然叫道:“秋菱!别说了!这件事郭大哥哥没有错,晨姐姐伤得最重,更是没错。冯伯伯……冯伯伯为人父母,心疼自己的女儿也没有错……”她嘴里虽是这样说,声音却是忍不住地不停颤抖,到了后面,早已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剑棠紧紧把絮屏搂在怀里,一脸的苦涩和心疼,呢喃道:“对不起屏儿,对不起!我没想到堂兄的事会被冯昭握在手里当成把柄,他知道上次绑架你被我杀死的马二是他亲弟弟后也没有半句责怪我的话,我以为他真的是明白事理的人。都是我的错,是我太大意,太容易轻信人……我不能看着你全家被皇上降罪,被抄斩,也不能看着你过颠沛流离的生活。对不起,我没有别的办法……对不起……”
絮屏没有说更多的话,只是伏在剑棠怀里轻轻啜泣。秋菱在一边看着这一对恋人也觉得心酸,忍不住也偷偷地擦眼泪。一会儿太阳渐渐升得高了,路上也陆陆续续有了行人。剑棠松开絮屏,柔声问道:“你出来,你家里人知道吗?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絮屏没有回答,她拉着剑棠的衣襟,仰头望着剑棠,一行泪水挂在俏丽的脸颊边,“郭大哥哥,你还记得那天在六和塔上你答应过我什么吗?”
剑棠点了点头,道:“当然记得,我说过每年都会带你看八月十八的大潮。可是……”他黯然地低下头,不敢去看絮屏的目光。今年他失约了,明年……他和絮屏只怕没有明年了,他再也给不起絮屏任何的承诺了。
絮屏凄然一笑,垂下了眼帘,道:“不,我不是说大潮。你那天不是说要带我在西湖上泛舟的嘛?一直都没有机会,就今天吧,今天陪我在西湖上划一天的船,好不好?”
剑棠知道,这是和絮屏第一次一同泛舟西湖,也是最后一次了。不用看,他都能想象得到絮屏此时望着自己的那抹期待而又无奈的眼神。他不敢去看絮屏的眼睛,只轻轻地点了点头,道:“好,我这就去租一条船来,你在这里等我。”
一会儿剑棠便找来一条船,扶着絮屏上了船在船头坐下,从怀里取了一锭五两的银子塞给船老大,道:“你船上的干粮给我们吃一些,你只管划船,我不叫你靠岸你就不要停。”
船老大乐呵呵地接过银子,巴结道:“这位爷,要不要再给您打点酒来?”
剑棠摆手道:“酒倒不用,你这船上有没有茶?”
船老大憨憨地笑道:“茶是有,就是些满天星[1],酽得很,只怕您喝不惯。要不我上岸给您买一包龙井来?”
剑棠有些犹豫,絮屏上前阻止道:“不用了,满天星就满天星吧,水热些就好。”
船老大忙不迭地答道:“热!咱们撑船的吃住都在船上,有现成的风炉,姑娘要是嫌烟熏,我在船尾烧开了水给您拎来?”
絮屏淡淡地说:“不怕,把炉子生起来就好,拿来给我们自己烧吧,你只管划你的船。”船老大连声应着往船尾去了,秋菱知道絮屏和剑棠此时只想单独处着,便和船老大一起在船尾伺候着。
剑棠与絮屏两人在船头相对坐着,半日谁也没有说一句话。絮屏倚在船舷上,一点点抿着杯中苦涩的满天星,望着湖外面起伏的山峦,眼中始终含着一滴泪水,却总也没有落下来。剑棠喝了一口满天星,只觉得难以下咽,随手倒进湖水里。絮屏看了剑棠一眼,轻轻问道:“很苦,是吗?”剑棠点头。絮屏长叹了一口气,道:“世上很多事情,捉弄人的,是命!”
小舟在湖上漂游了一整天,二人只是相对无言。絮屏紧紧地拉着剑棠的手,剑棠的手掌由于常年握缰绳和兵刃,茧节密布。从前她并未觉得,而此时摸着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辛酸和苦涩。她一寸一寸地抚摸着剑棠手掌上粗糙的茧子,像是要牢牢地记住每一颗茧子的位置和厚度。直到太阳西垂了,剑棠道:“天晚了,湖上凉,咱们该上岸了。”絮屏回头望了望如血的残阳,含泪道:“对晨姐姐好一点。不是为你,不是为我,也不是为她,而是为咱们三个人这些年的情谊。”
小船靠岸,秋菱扶着絮屏上岸时,絮屏一低头,忍了半日的泪水哒地一声滴在了清澈的西湖里,秋菱没有看到,可站在絮屏身后的剑棠却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一滴泪在湖面上激起的一朵小小的水花和缓缓蔓延开去的浅浅涟漪。这一滴泪水,在剑棠的心里深深地烙下了一道伤痕,一道永远不能愈合,不可触碰的伤痕。
接下去的日子絮屏都在府中闭门不出,剑棠几次来想看看她,絮屏都避而不见,只吩咐秋菱告诉剑棠说林夫人病重,要日夜伺候在病榻前,无暇顾及他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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