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轿门上的铜铃在北风里扬起细碎悠扬的声响,两个轿夫加上一个扶轿的,人不多,不很显眼,到了胡同口一拐弯,上了灯市口大街。
定宜打帘往外看,灯笼的光投射在关兆京脸上,一半明的一半暗的。她启唇叫了声谙达,“打发人去索家探了么?”
关兆京应个是,“您前脚进城,后脚王爷就发话了。才刚您进大院儿和乌师傅说话,奴才在门外头候着呢,底下人来回了,说索涛家两个姑娘,十年前死了个大的,留下个小的,小的就是您家三爷定了亲的那位。索家没儿子,这份家业后继无人呐,索涛就想给姑娘找个上门女婿。您知道的,城里但凡有点儿身份的人家,谁家愿意当倒插门儿呀。”关兆京摇摇头,一咂嘴,“难找。人品学识排得上号的,人家不屑靠女家;愿意上门的呢,又都是些混吃蒙事儿的主儿,索家瞧不上。一来二去的,姑娘就给耽搁了,二十出头也没给出去。”
定宜一听有谱,坐直了身子问:“那现在呢?现在有下家了吗?”
关兆京说没有,“也怪了,后来有几个不错的给姑娘说合,那姑娘平时好好的,可一到提亲就犯病,疯疯癫癫管她爹叫二舅。后来说索家二姑娘有疯病,名声就出去了,慢慢上门的人就稀落了。不过也有贪他们家家财的,死了老婆找续弦的想碰运气,都给轰出来了。”
这么一说她又喜忧参半了,那姑娘没嫁是好事,可疯了,这就难办了。她拍着膝盖琢磨,一到提亲就犯病,是不是装的?没准儿又是个痴情人,撂不下和汝俭的感情,宁愿终身不嫁吧!
她心里着急,探身往外看,隐约看见济仁堂的幌子了。索家在北观场胡同口,就是七爷说的那样,奇形怪状一个四合院,院子看样子挺深的,里头一个独栋的楼,檐角挂着两盏大灯笼,上头写着大大的索字。
到了门前又犹豫了,想进门找那姑娘说说话,又不知道拿什么借口。这时候关兆京的脸就是活招牌,他上去扣门环,寂静的夜里动静特别大。一会儿有人来开门,门房伸出脑袋来,一瞧是关兆京,哟了声,赶紧出来打千儿,“给关爷请安啦!什么风把您老人家吹来了?快里边请,瞧这天儿冷的……”往槛外看了眼,迟登着说,“轿子里是哪位呀?别不是王爷吧……”
关兆京笑了笑,“也差不多了。赶紧通传索大人吧,我们家姑娘登门拜访来了。”
门房不知道这位姑娘是谁,横竖来头大了,不敢怠慢。一连摆了几下手,让小厮上里头回禀去,自己呵着腰上来,插秧打一千儿,请这位姑娘进门来。
索涛接了消息,两手提着袍角就从正屋跑出来。官场上混迹的人,消息灵通着呢,一打量这位穿戴不俗,又有王府大总管护驾,早猜出七八分来了。到跟前忙打千儿,不知道怎么称呼,毕竟还没名分,来历也说不清,反正只管奉承着就对了,说:“卑职索涛给姑娘请安,姑娘连夜登门,卑职惶恐。您有什么差遣,打发人过来传话就是了,怎么敢劳动姑娘大驾呢!”
定宜忙请索大人免礼,笑道:“我来得太冒昧了,索大人不要见怪才好。”
索涛忙说不敢,引路请她上正屋,索家太太在门上候着,左蹲一个安右蹲一个安,让丫头上茶上点心,很是殷勤周到。
其实索家不明白这位为什么入夜登门,想想平常和醇王府也没什么交集呀,就有点摸不着头脑。坐下了,一时没有话题,目光往来如箭矢。还是关兆京先开腔,上下左右打量,赞叹道:“索大人家布置得挺好,地方大,瞧着舒坦……您家现如今多少人口呀?家里公子小姐有几位呀?”
索涛不知道他要干嘛,回答得有点迟登,“我膝下无儿,就一个闺女……”
定宜顺势接了口,“能不能让我见见令爱?”
索涛又一愣,看了他太太一眼,低声吩咐:“去吧,叫姐儿出来给大姑娘请安。”
索太太去了,没多会儿带了闺女出来,先前大致说了来人的身份,那女孩儿也不言声,上来就蹲双安。
定宜站起来相扶,细端详她,是个齐头整脸的姑娘。年纪不小了,二十七,对个女人来说最好的年华已经流逝,剩下的花期不过眼看着凋零罢了。不过她倒还好,天生不显得老气,打扮也得宜,从她脸上没瞧出岁月的端倪来。
定宜携了她的手,碍着人多不好交谈,只低声问:“姐姐是在等人么?”
二姑娘吃了一惊,眼神微漾。到底岁数有了,阅历也有了,很沉得住气,含笑道:“姑娘瞧出来了?”
这就妥了吧!定宜欢喜不已,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我和姐姐一见如故,咱们找个地方好好叙话,成吗?”
二姑娘道好,前面引路,把她引入二进的正屋里。丫头奉了茶,都给支开了,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定宜捧着茶盏觑人家,二姑娘端端正正坐着,脸上坦荡。
彼此都不开口,这么憋着不是办法,弘策不让她透露太多,她暗琢磨了,藏着掖着似乎不成事,还是得探探人家口风。万一真在等着汝俭,她这会儿带来消息,不是活命的良药嘛!
她搁下茶盏一笑,“您心里头犯嘀咕吧,这么个素不相识的人上门找您说话来……其实咱们也不算素不相识,没见过面,但是有渊源呐。”她顿了下,小心翼翼道,“您恕我唐突,我听说您以前许过人家,是都察院的温家吧?后来他们家坏了事,您至今未嫁,这是为什么?”
二姑娘抬眼看她,这种事是藏在心底的,本来没人触碰,突然天上掉下这么一位,上手就揭你的伤疤,你是高兴还是生气?换了别人一定不乐意,可她不是,她寂寞了太久,需要有个契机发泄。人家连夜来,不会无缘无故问这个,也许是有什么说头,不管是好是坏,有希望总比没希望强。
她心里热起来,只觉一阵情绪翻涌,勉力按捺住了方道:“您是贵人,我一个包衣,当不起您一声姐姐。我们家姓索绰罗,您叫我海兰就成。您先头在前边儿问过我,是不是在等人,没错儿,我就是在等人。我不知道您和我谈起这个是什么用意,但是我瞧出来了,您必定不是奔着好奇来的。”
定宜颔首道是,“您的事儿,我多少知道一点儿,这么些年推了这么多门婚事,挺难为您的。”
海兰淡淡一笑道:“您知道我拒婚,就应当知道我被迫装疯……我的那个人,发配长白山了,我想了好些法子,没打探到他的下落。我是妇道人家,几回想上那儿找他,到底没能成行。说实在的我也怕,我没出过远门,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他。在我眼里他是个英雄,只要他活着,一定能脱了奴籍回北京来的。我自己没能耐,只能盼着他来找我,我也不能为他做什么,就是等着他吧,等他回来看看,看见我还没出阁呢,还是清清白白的姑娘。”
所以天底下爱得真挚的人不止她和十二爷,有担当的男人,遇见同样有拧劲儿的女人,好些不可能都变成可能了。
定宜不胜唏嘘,叹口气说:“您和他从定亲到温家出事,也没多长时候,怎么一门心思等着他呢?发配了,好些事儿说不准,也可能流放途就中死了,您等着他,不担心到最后一场空么?”
海兰依旧是笑,“您说得没错,这个我也想过,可是架不住自己死心眼子。我十四岁那年和他定亲,他比我大一岁,那时候我们家住秦老胡同,他们家住山老胡同,他从宫里下职回来,打北海一直往南,天天兜圈子从我们家门前经过。明明是绕了路想来见人的,我要出门和他照个面,他还装,说‘嗐,这么巧’,当人是傻子呢!”她回忆了挺多,慢慢红了脸。下意识捋捋裙上褶子,低声说,“他是二等侍卫,穿酱紫的马褂戴红绒帽,腰上还挎把刀,骑着高头大马从胡同里哒哒的经过,模样特别威武。我后来不好意思天天见他,就在窗户上挂个红手绢,他看见手绢就知道我在呢,我们就这么神交吧。再后来呢,他爹定了罪,他也给流放了,我那时候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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