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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她从陈培家中出来回去的时候,已经是天黑时分,一路上只看到戒备森严,街上空荡荡的并没有行人,不由觉得十分纳闷。等到了城防司令部,下车一看整幢楼灯火通明,院子里停着好些汽车,乌黑的轿车一辆辆并排停在那里,齐齐整整,像是一盘锭子墨。秦桑于是问:“今天晚上是不是在开会?”
替她开车门的卫士答:“是。城防余司令与江长官都过来了。”
秦桑心想,城防司令与行省长官都来了,必定是有大事,只不知道是什么大事,难道是真的打算与承军和谈?难道李重年真的改了主意?
她沉吟着走上楼去,刚刚脱下大衣,女仆拿去挂了起来,忽然听到楼下说话声、脚步声、卫兵上枪立正的声音响起来,想必是会议结束了。朱妈倒了杯茶给她,她便说:“去看看,要是会议散了,就问问公子爷,要不要上来吃晚饭。”
朱妈依言去了,没过一会儿回来对她说:“姑爷说还有事,叫小姐先吃吧。”
“什么事忙得连饭都不吃了。”秦桑似乎是随口说,“别管他了,叫厨房开晚饭吧。”
“小姐你还不知道啊?城里出大事了,那些游行的学生把警卫队围起来给打了,潘副官受了重伤,治安公所的人开了枪,说是又打死了两个学生,还抓了好些人关在牢里头,现在外头街面上都戒严了。卫士们说,公子爷发了好大的脾气,事情越闹越大……”
潘健迟负了重伤,这句话乍入耳中,秦桑心里一沉,只不知道他伤势如何,会不会有性命之忧。没想到短短几个小时,竟然出了这么多事,她觉得心里都乱了,搁下茶杯,站到窗前去,只见一部接一部的汽车正开出城防司令部的大门,雪亮的车灯笔直的光柱,刺破岑寂的黑夜。
无星无月,她想,今天晚上不会又要下雪吧?
她不知在窗前站了有多久,厨房送了饭菜上来,朱妈请过她几次,她只是恍若未闻,朱妈知道她有时候是这样子,所以也不勉强。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背后有人伸出手,正搭在她肩头上,将她吓了一跳。她回头一看,原来是易连恺。
她勉强笑了笑:“不是说你正忙着?”
易连恺却问:“怎么晚饭都没吃?饭菜都凉了。”
“没什么胃口。”秦桑随口敷,:“下午我去看了陈培的家里人,哭哭啼啼的,也挺可怜的。”
易连恺说:“这些小事,何必放在心上。”
秦桑心里正乱,又怕他看出什么来,于是走到房门口去叫朱妈,把凉了的饭菜撤下去,另让厨房重新做了几道菜,陪着易连恺吃饭。易连恺见她拿着筷子,低头拨着碗中的米饭,却是挟起来的时候少,喂进嘴里去的时候,就更不知道能有几颗了。于是笑着敲了敲碗边,说道:“夫人,有什么咽不下的金颗玉粒噎满喉?”
秦桑不料他拿这句话来打趣,不由得看了他一眼,易连恺却哈哈大笑。这时门外有人喊了一声:“报告!”因为秦桑在楼上住着,所以易连恺的下属每次上楼来,总会叫一声“报告”。秦桑听见这声,便对易连恺说:“别胡说了。”
易连恺也知道必然是有正经事,于是说了一声“进来”,来人正是易连恺的亲信秘书,先向秦桑颔首为礼:“夫人。”然后脸上的神色,却仿佛在踌躇似的。秦桑便知道他们有什么事情要避开自己,于是站起来只说去洗脸,径直走到内屋去了。她虽然人走进里屋去了,但是留了一个心眼儿,将门只是虚虚掩着,然后悄悄注意外边的动静,只见秘书低着头不断地在跟易连恺窃窃私语。门缝非常窄,她看不到易连恺的脸色,也猜不出他们在说什么。没过一会儿,却听易连恺说道:“那么叫他们把汽车开出来,还有……给闵小姐打个电话……”他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让她听见了,秦桑心里一动,来不及多想,推开房门,几步走出来,问:“三更半夜的,你要往哪里去?”
那个秘书看秦桑板着脸一丝笑意都没有,心想这下子如果吵嚷起来,自己夹在中间多有不便,这位少奶奶向来很厉害,而易连恺的脾气呢,又很难说,于是找了个借口,慌忙就退出去了。易连恺却有点犹豫似的,似乎拿不定主意,过了片刻才说道:“我有正事要办。”
“什么样的正事非要大晚上的赶着去办?”秦桑望着他的眼睛,声音并不大,语气也似乎是柔缓,但是易连恺知道她的性格,忽然就笑了笑:“也罢,你要是不信,只管一起去就是。”
没一会儿功夫,卫士进来报告说汽车已经预备好了,易连恺便站起来,对秦桑说道:“走吧,咱们出去逛逛。”
秦桑犹未有会意,仍旧板着脸说:“都快半夜了,出去逛什么?”
易连恺一边叫朱妈去拿秦桑的大衣,一边笑着说:“得啦,太太,算我对你赔礼还不成吗?都快过年了,何必还跟我怄这样的闲气。你不是总说想吃袁记的馄饨,难得晚上有空,我陪你吃馄饨去。”
秦桑这才悟到了一点儿什么,于是说:“大半夜的,少带些人吧,要是叫小报知道,只怕又是排揎。”朱妈早拿了大衣来,易连恺亲自领着衣领,让秦桑穿好了大衣,又替她扣上扣子,说:“外头只怕要下雪,穿得严实些。”
朱妈见姑爷对小姐这般温存体贴,不由得觉得甚是欣慰。走下楼来看见一帮卫士坐在那里说闲话,一个说:“这大半夜的,街上又戒严了,怎么想起来还要出门。”另外一个说:“少奶奶听见闵小姐的事情,哪有不生气的,所以公子爷不能不赔起小心来……公子爷还是这样的脾气,对谁好起来,那就是要好上十分。咱们这位少奶奶,眼见是熬出来了。从前虽然哄着那位闵小姐,却不曾这样尽心尽力过呢……”
朱妈虽然很不乐意听见这些话,但是一想近来易连恺对秦桑的态度,果然是变了许多,所以也觉得高兴起来。
却说易连恺和秦桑两个坐了一部汽车,然后另一部卫士的汽车相随,悄悄就从城防司令部出来。到了袁记的楼下,因为宵禁的缘故,早就已经打烊,连铺板都上齐了,只从那门缝里,漏出来一点晕黄的灯光。易连恺命卫士上前去敲门,里面问起来是谁,卫士答了几句话,那些伙计连忙进去告诉了柜上,一边就连忙来开门,柜上的二掌柜迎出来,连声地赔着礼,将他们迎进去,赔笑道:“真不知道司令与夫人光降,灶上的鸡汤是不封火的,明日的鲜虾子也送来了,只是要叫他们重新揉面做面皮,还要重新包馄饨,烦请司令和夫人略坐一坐。”
易连恺说:“没事,既然来了,我们等着就是了,你去叫人做吧。”
二掌柜答应着,将他们引上二楼的包房,又叫伙计送上几碟盐咸果饯之类,另外暖了一壶酒,亲自移了一个大火盆来,包房里顿时暖和起来。易连恺见他小意巴结,说道:“你也不用守在这里,馄饨好了端上来就是。”
二掌柜的知道这些有权有势的贵人,其实脾气都古怪得紧,这样半夜劳师动众前来,只为吃一碗馄饨,倒也是见怪不怪,所以连声答应着就退下去了。易连恺伸手烤了一会儿火,见火盆旁竖着火钳,就拿起来拨着炭。红红的炭燃得正是厉害,一闪一闪像是宝石一般。他只管看着那炭火出神,这里虽然点着灯,但因为街面上宵禁的缘故,所以没有敢用电灯,而是在桌子上放了一盏古色古意的烛台,蜡烛的光亮被白纱罩子罩着,朦朦胧胧,泛着水一样的波纹。秦桑好几年没见过这样的烛灯了,所以觉得还挺有意思。
因为易连恺坐在炭盆边,所以炭盆里的火光,隐隐约约映在他脸上,这火光与烛火的光却又不一样,带着隐约的红光。他本来生得挺白净,让这炭火的光一映,倒像是喝过酒似的,双颊上泛起红晕来,漆黑的眉毛,让光影映得突出棱骨,显得眼窝那里微微陷下去,越廓分明,倒像是西洋图画书里的石膏像。尤其他低着头拨弄着火盆里的炭,有一绺乌黑的头发垂下来,正遮在他那象牙色的额头上,更像是西洋画里的素描——秦桑从来没有这样仔细地看过他,其实易家三个兄弟,所有人都夸易连恺长得最俊俏,因为他的生母,是江左出名的才貌双全的美人。
不仅仅是美人,来历也甚是传奇。易连恺的生母姓云,家中乃是逊清的封疆大吏,正儿八经的侯门千金。那时候易继培不过是个游击使,本来一个千金小姐,一个游击武夫,两人天壤之别,若是不世事生变,或许这辈子连见面的机缘都没有。但后来庚子之变,易继培乱世中倒成就了一番事业,而这位云小姐,却家道中落,后来经人说合,嫁给易继培为侧室。这位云小姐既出身侯门,自然知书达理,又能诗会画,待人接物更有她的所长之处,所以甚得易继培的宠爱。然而美人薄命,生下易连恺不久就一病不起。秦桑虽然没有见过这位婆母,但是见过她的照片,易家大宅中,亦还有她所作旧诗文手泽,知道“才貌双全”四个字并非虚文。而易继培号称是“儒将”,旧文上的修学甚为不错,对于早逝的丽姬,颇有悼亡之作。秦桑早先虽不曾特为留意,但是阖府人多嘴杂,她虽然在符远的日子不多,但一句半句闲话,总能传到耳中去。知道易继培对这个自幼丧母的小儿子颇为偏疼,一大半是因为易连恺性情乖巧,最能讨易继培的欢心,另有一部分原因,大约也是为着他的母亲早逝,所以对幼子未免偏怜。
易连恺见她怔怔地看着自己出神,于是笑着问:“怎么了?跟从来没见过我似的?”
秦桑也觉得有点失态,于是笑了笑,端起茶来喝了一口。易连恺又追着问了一句:“你到底瞧什么呢?难道我脸上有花不成?”
秦桑本来跟着他出来,不知道他到底在做什么事情,可是见他有心调笑,料必不是什么重要的大事,于是随口说:“我瞧你,其实跟太太长得挺像的。”
秦桑对早逝的婆母,很少提及,因为易连恺亦更少提到,所以她都不怎么好称呼,现在脱口说出来,倒用了“太太”两个字。秦桑虽然觉得不妥当,却难得易连恺只微微怔了一下,就懂了她说的是谁,他脸上的神色倒挺寻常的,说道:“哦,原先张妈也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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