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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父亲的作决定往往是心血来潮的,这是父性的特征之一。一清早父亲把我叫到他的面前,用下巴命令我坐下来。父亲说:“从今天起,你开始学写字。”这个决定让我吃惊。我在那个清早还不能用“当头一棒”来概括我的心情,但是我已经感受到了,父亲的决定给我当头一棒。
我才七岁,离“上学”这种严肃正确的活法还有一段日子。更关键的是,现在刚刚是暑假,就是连学校里的学生也都放空了。父亲的决定在这个时刻显得空前残酷。他是学校里仅有的两个教师之一,而另一位教师恰恰就是我的母亲。我坐在小凳子上,拿眼睛找我的母亲,我的母亲不看我,正往牙刷上敷洒盐屑。她每天清晨都要用一把刷子塞到自己的口腔里头,刷出鲜血和许多空洞的声音。母亲不看我,只给我一块背。我知道她和父亲已经商量好了,有了默契,就像宰猪的两个屠夫,一个拿刀,一个端盆。过去母亲可不是这样的。过去父亲一对我瞪眼,我就把脸侧到母亲那边去,而母亲一定会用两眼斜视我的父亲。那样的目光就像电影上的无声手枪,静悄悄地就把事情全办掉了。
父亲是教识字的老师,母亲教的是识数。识字和识数构成了这所乡村小学的全部内容与终极目标。村子里的人都说,人为什么要长两只眼,两只耳?说到底就是一只用于识字,而另一只用于识数。就是长两只手也是和写字和数数联系在一起的。一句话,人体的生理构造完全是由识字、识数这两件大事所决定的。如果一个人既不识字又不识数,这个人就不能算人。如果只通其一,他的人体肯定就只有一半。只能是这样。这个道理不错。我懂。关键是我才七岁,而刚刚又放了暑假。这段日子里我忙于观察我的南瓜,是我亲手种的。它们长在围墙的底下,一块隐蔽的地方。我用我的小便哺育了它。即使在很远的地方我也会把小便保留在体内到家之后幸福地奉献给我的南瓜。可是我的南瓜长得很慢,就像我的个子,一连四五天都不见起色。我知道它们都在长,我的南瓜,我的个子。然而成长过于寓动于静了,看上去没有任何蛛丝马迹。我渴望仅靠肉眼就能观察到南瓜或个子的一次质的飞跃。这样的好事从来就没有发生过。成长实在是一种烦恼。
现在,一切都停下来了。成长现在放在了写字之外,成了副业。我要跟父亲学写字了。父亲在一张白纸上画上了许多小方格,方格里头再画上“米”字形虚线。我把许多笔画组合成方块涂抹在“米”字虚线附近,父亲严肃无比地说:“这就是字。所有的字都要附在‘米’字周围,一离开就不成规矩了。”我在第一天上午学会了三个字:水、米、火。父亲说:“水加上米,用火烧一烧,就成了饭。”但是父亲留下了悬念,他没有告诉我“饭”字的写法。然而,水,米,火,这三个字构成了我对汉字及生活的基本认识。它们至关重要,是我们生活的偏旁部首。
学校总是有一块操场的,而这块操场在暑期里头就是我家的天井了。操场不算大,但是相对于天井来说它又显得辽阔了。因为写字,我整天被关在这个天井里头。我望着操场上的太阳光,它们锐利而又凶猛,泥土被晒得又白又亮,表层起了一层热焰,像抽象的燃烧,没有颜色,只有妖娆的火苗,写字的日子里我被汉字与大太阳弄得很郁闷,在父亲午睡的时候我望着太阳光,能做的事情只有叹息和流汗。这两件事都不要动手,不要动手的事做起来才格外累人。叹息和流汗使我的暑期分外寂寞。
这样的时刻陪伴我的是我的南瓜。我喜欢我的南瓜。乡村故事和乡村传说大部分缠绕在南瓜身上,被遗忘的南瓜往往会成精,在瓜熟蒂落时分,某种神秘的动物就会从藤蔓上分离出来,而另一种说法更迷人,当狐狸在遭受追捕时它们会扑向南瓜藤,在千钧一发之际狐狸会十分奇妙地结到瓜藤上,变成瓜。这样的事情我都没有见过,但是,我向往南瓜身上的鬼狐气息,它们的故事总是像瓜藤一样向前延展,螺旋状,伸头伸脑。基于这种心情,我主动向父亲询问了“南瓜”、“瓜藤”这一组汉字的写法。但是父亲拒绝了“狐狸”这两个字。由于没有“狐狸”这两个汉字做约束,狐狸的样子在我的想象里头越发活蹦乱跳了,水一样的不能成形。
我的南瓜们长得很美好,它们就在围墙的下面,贴墙而生,它们扁而圆,像蜷曲着身躯盘踞于叶片底下的狐狸,它们闭着眼,正在酣眠。在某一个月亮之夜,我的狐狸们一定会睁开眼睛的,然后,贴墙而行。
我的功课完成得相当顺畅,在专制下面我才华横溢,会写的字越来越多。父亲把我写成的字贴在实物上,诸如“桌子”贴在桌子上,而“毛主席”贴在他老人家的石膏像上。有一点让我非常惊奇,在专制下面,我越来越喜爱专制了。我主动要求写字,以积极巴结的心情去迎合奉承专制。我甚至在下课的时候十分讨好地说:“再写几个吧。”父亲便拉下脸来,说:“按我说的做。我说什么,你做什么,说多少,做多少。”专制不领巴结的情,只有服从。这是专制的凌厉处,也是巴结的无用处。然而,我写字的瘾是吊上来了。在父亲给我放风的时候,我拿起一把锋利的小尖刀走上了操场。操场上热浪滚滚。傍晚时分正是泥土散热的时候,一股泥土的气味笼罩了我,又绵软又厚润。我蹲在操场上,开始了书写。我写的不是字,而是句子。与父亲的教导不一样,我的自由书写远离了柴米油盐酱醋茶,远离了日常生活与基本生存,一上来我就不由自主地写下了这样的一行:
我是爸爸。
接下来就是批判。我用“坏”、“狗屁”、“死”和“他妈的”等词汇向我的敌人进行了疯狂攻击。“打倒小刚坏吃狗屁”。我一定要用粉笔把这句狗屁不通的话写到他家的土基墙上去。我的字越写越大,越写越放肆。我甚至用跑步这种方式来完成我的笔画了。整个夏季空无一人,我站在空旷的操场上,一地的汉字淹没了我。那些字大小不一,丑陋不堪,伴随了土地的伤痕和新翻的泥土。但是我痛快。我望着满地的疯话,它们难于解读,除了天空和我,谁都辨不清楚。我的心中充盈了夏日里的成就感,充盈了夏日黄昏里痛苦的喜悦。我是爸爸。
夜里下了场雷暴雨。我听到了。天空把雨水、神经质的电光和蛮横的雷声一起倒下来了。我听到了,睡得很凉快。一大早起来父亲便教了我几个字:雷、闪、电。写完字我去屋后看望了南瓜。它们被夜里的雷雨弄得越发娇媚了,那一只最大的格外绿,它的样子最适合于秋后做种瓜。等它的颜色变成橘红,它会像一只跃起的红狐狸,行将参与到所有狐仙的故事里去。
这个上午令我最为愉快的是操场。一夜的暴雨把操场洗刷得又平整又熨帖,干干净净,发出宁和的光。所有的字都让雨水冲走了。我守望着操场,舍不得从上面走。只要脚一踩上去泥土就会随鞋底来,留下一块伤疤。我在等太阳。太阳一出来操场就会晒硬的,到那时,平展熨帖的操场没有负担,可画最新最美的图画,可写最新最美的文字。
我决定在这一天从父亲那里把“狐狸”两个字学过来,把我知道的狐狸的故事都写下来,写满整个操场。我渴望在干净平展的操场上出现许多小狐狸,它们是银色的或火红的,它们窜来窜去,在干净的操场上留下许多细密的爪印。故事的开头是我自己,我必须把自己写到故事里去。我在某一天夜里遇到一位白胡子老人,就在故事开始的那一天。老人给了我一把银钥匙,银钥匙通身晶亮。白胡子老人说:“去,把那只最大的南瓜打开来。”我是用这把银钥匙打开我的南瓜的。钥匙插进南瓜之后我的南瓜就像两扇门那样十分对称地分开了。南瓜籽全掉了下来,它们在月光底下全部变成了银狐狸,它们的身姿无限柔滑,尾巴像没有温度的火苗,伴随着月亮白花花地燃烧。这群狐狸四处奔跑,替我完成了识字与识数。它们近乎魔术的手法了却了我的全部心愿。然后,天亮了,它们一起回来,重新结到瓜蔓上去,一只南瓜引发的故事,最终以千万只南瓜收场了。和种瓜得瓜一脉相通。
但是父亲没有告诉我“狐狸”的写法,而操场也面目全非了。
操场的毁坏关系到一个人,王国强。这是一个长相非常凶恶的男人。一夜的雷暴雨冲坏了他们家的猪圈。为了修理猪舍,王国强,这个狗屁东西,居然把他家的老母猪和十六只小猪崽赶到学校的操场上来了。我的光滑平整的操场表面被一群猪弄得满目疮痍。我自己都舍不得下脚,居然让猪糟蹋了,这叫我伤心。我对这群猪怒目而视,可它们不理我。老母猪的步伐又从容又安闲,就差像人一样把两只前爪背到后背上去了。而小猪崽更开心,它们围绕在老母猪周围,不时到母猪的怀里咬住奶头拱几口。
我回到家,对母亲大声说:“你看,操场全弄破了!”母亲抬头看了几眼,说:“哪儿?操场怎么会破掉?”
夏日里的阳光说刺眼就刺眼了。太阳照在操场上,那些丑陋的、纷乱的猪爪印全让太阳烤硬了,成了泥土表面的浮雕。这些猪爪印像用烙铁烙在了我的心坎上,让我感受到疼痛与褶皱,成为一种疤,抚不平了。
接下来父亲教会了我下列汉字:猪,猪崽,践踏,烙铁,疤。
还是暴雨最终抚平了操场。夏日里的暴雨一场连着一场,是暴雨与大太阳的交替完成了我们的暑期。某一天上午我惊奇地发现,操场又平复如初了,又恢复到当初可爱的样子,可画最新最美的图画,好写最新最美的文字了。我拿了一只小铲锹,把一些坑凹补牢了。我做得格外认真,格外小心,我一定要在这个操场上上演一回狐狸的故事。
为了防止意外,我在小巷口等待王国强。只要他答应不把猪群放到操场上来,我承诺,我送给他一只中等的南瓜。我的南瓜再有几天就长成了,它们由青变成了红色,表面上生了一层橘红色的粉屑。它们在那只大南瓜的带领下静卧在瓜藤的边沿,时刻预备着启动某一个故事。
王国强说:“小东西,你哪里有南瓜?”
我说:“我有。我种的,就在屋后的角落里头。我每天往根里头撒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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