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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火终日未停,轰炸声和枪炮声令人神经焦虑、惶恐不安。下午风向一转,炸药的焦呛味和废墟的焦土味向我们袭来,如毒雾般渗进屋顶和墙壁。漫天烟尘令人窒息,它们来自被炸得粉碎的房屋、道路、庄稼……还有我不敢去想的东西。我以为天黑后会休战,就像渔夫日落收网,交战双方自然会鸣金收兵。然而等到地球东转、太阳西沉,战火一刻未停。很快会停的,我心想。我坐在竹摇椅中前摇后晃,用手指梳理阿梅的头发,抚摩她的背。快了。
阿梅熟睡后,我将她放到母亲床上。我不想把她抱回楼上的儿童房,明早日军没准会照我家来一发炸弹,我可不想让她离危险更近一层楼。我心想,干脆跟婆婆都到楼下去睡好了。阿桂和素莉帮我把床垫和被褥搬到客厅当中,婆婆和我的床垫紧挨着。
等我们歇息下来时,轰炸和枪声总算停歇了。我在被子里瑟瑟发抖,对于屋里所有细微声响——巷子里各种脚步声,远处每次的喊叫声——都警觉不已。我听着婆婆的呼吸声,看着惨白的月光从窗隙间漏进来。那晚空气中夹杂着火药毒尘,比起往夜,月光犹显浓稠。
“宝贝,”我对腹中核桃大的胎儿喃喃道,“这不是我所希望的,你不该出生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
我闭上眼睛,想到应该让阿梅跟我一起睡,地板很凉,但她能窝在我的怀里。我用手撑着起身,转念一想,又躺了回去。阿梅在母亲身边已经熟睡,何必再弄醒她。我蜷起双腿,把一只冰冷的脚丫塞到另一条腿下,又把被子拉到齐耳高。我浮想联翩,想象听见白狐对月号叫,白鹭发出悲鸣,仿佛梦见鸿雁西飞。白狐和眠鹭的意象,出自唐代李贺的《溪晚凉》,是我的尊师代于华最爱的一首诗1。
我一定是梦见了代老师,第二天黎明,当新一波炮火发出的呼啸轰鸣声把我惊醒时,她的影子依然萦绕在我脑海。这无疑是种慰藉。代于华曾教过我三年国文,她与我们这些学生一道激赏诗歌,抒发情怀。
“唔……”婆婆推开被子坐起来。我们很快穿好衣服,准备开始行动。婆婆称之为“侦察任务”。一直被关在家里的滋味可真不好受。
踏出门时,我有些退缩,但婆婆没有迟疑,昂首挺胸出了院门,走进巷子。
我们来到菽庄花园前的沙滩,围墙外花盆里绽放的一丛丛橘色花朵吸引了我。海鸟掠过海面,飞向浅蓝色的天际。我再定睛一看,发现一艘日军军舰正不动声色地浮在水中,船的两侧各有一个烟囱,船中央是桅杆,旁边歪歪扭扭的高架子活像小孩搭的钟楼。我们越过沙滩,来到九曲四十四桥,沿着遍布礁石的海岸迂回曲折地前行。最后,我们看到海湾里停泊着一些小船,一群人身边堆满大包小包的行李。
“要是我们改主意,恐怕也会来这里。”婆婆说。
那不大可能。我们没那么容易被吓跑。
我和婆婆靠在石栏上,断断续续地听到船家和逃难者的讨价还价声。他们的声音忽高忽低,不时有恐慌的叫声响起,但很快又压抑下去,好像在担心自己的绝望情绪会不断拉高船费。
“按理说,”沿着九曲桥往回走时,我说道,“逃难并不可耻。”可我不太喜欢他们的样子,慌张成那样,惶惶似丧家之犬。就在昨天,我们也曾考虑过同样的事。“按理说,”我继续说,“即便最英勇的将军,也要懂得适时命令将士们撤退,重新布防。”婆婆可是将门之女,她应该清楚。
“你是在问我吗?”
我想着聿明,他为国家万死不辞,而这些人,却只顾着保全自己的卑微性命。我像孩提时那样,向婆婆坦率吐露心声,“如果说撤离可以光明正大,那为什么我在海湾上看到的只是胆怯懦弱?”
婆婆唇边闪过一丝笑容,却没有回答我。
到达山顶后,我们回望大海。海水湛蓝,对于世代移居于此的闽地人而言,那是一种希望之色。
“去岛上另一头看看吧。”婆婆说。
我们从岛上迂回的街巷中挑了一条相对最直的路线,横穿鼓浪屿的南部腹地。婆婆迈着大脚阔步往前走,长及脚踝的裙裾翻飞,我一路小跑地跟着她。离轮渡码头越近,就遇见越多迎面而来的人——背着包袱的后生、拖家带口的人、庄稼人、体面人,全是陌生的面孔。他们向我们打听市政厅、英华书院或任何可能收容难民的地方。一位戴着呢帽和墨镜,胡子花白的先生问我们鼓新路怎么走,说是有远房表亲住在那边。婆婆给他指了路,又向他打听前方的消息。
“昨天,”他说,“两位营长捐躯,谭师长负伤。我军只得连夜后撤到江头。厦门沦陷是迟早的事了。”他提起随身携带的竹笼,看着里面的金丝雀。“多少朋辈成新鬼,一言难尽啊。”这句诗令我热泪盈眶,不禁又想起了代老师。
我和婆婆互相搀扶着,从这群张皇的男女中挤出一条路来。在海堤上,我们更清楚地看到了厦门方向的逃难人潮。大小不一、各式各样的船只向鼓浪屿驶来,而在对岸的厦门岛,人们纷纷涌向海岸,争先恐后横渡海域,投奔相对安全的鼓浪屿公共租界。
一队敌机从头顶飞过,一如既往地向台湾飞去。其中一架猛然离队,向正在行驶的船只俯冲过去。它的下降角度极陡,我一度以为,飞机会一猛子扎到海里,再冒出水面,嘴里叼着一尾活蹦乱跳的海鱼。而事实是,它拉平机身,开始向那些平民船只扫射,机枪子弹在海面激荡开一条笔直的缝,接着射进船里。枪膛的金属撞击声和子弹射落的摩擦声戛然而止后,空中响彻着人们惶恐的尖叫和跳船坠海的水花声。
我旁边一个招风耳男人朝空中挥舞拳头,“该死的日本狗杂种!”他咆哮着。我们都跟着吼起来,这是愤怒但又无奈的集体控诉。飞机消失不见,我们回头去看那些弹痕累累的船只,还有在水中挣扎的人们。靠海岸不远处,有一艘小船濒临沉没,一家人紧抓着船舷。一艘汽艇快速朝鼓浪屿方向驶来,与小船擦肩而过。汽艇要靠岸时,人们将它推开,冲船员嚷着掉头去救人。就在大家争执不下之际,小船没入水里,留下六七个人拼命扑腾着。救人啊!我不停地祷告,眼见得一个又一个小脑袋消失。天晓得,为什么当妈的没教会他们游泳?
婆婆握紧我的手。“我们看得够多了。”她说。
四周的人推推搡搡,我快要喘不过气了。“走这边。”我边说边把婆婆拉进一条小巷。我原本没打算去代老师家,但我们不经意间已经到了她家所在的僻静小巷里,他们夫妻俩和孩子们一起住在她婆家。我想,日本人如此滥杀无辜,不知代老师有何高见。我敲了敲门。楼上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我难为情地退后几步。听着是她丈夫的声音,他是和代老师同一所学校的数学老师。
“你怎么总是这么固执?”他大声嚷嚷。
“我管这叫责任。”代老师回答。
“你,”男人气急败坏地喊,“你做什么事都有一套说辞。”
“娶我之前,你就知道我是知识女性。”
“我们走吧。”婆婆刚开口,门就开了。一个年轻女人茫然地看着我们,我说我们晚些再来,她一言不发关上了门。
“你以为我一点都不在乎学生吗?”我们走远了,依然能听到男人的声音,“要是我能做主,我肯定会留下,你知道的。”
我仿佛能看见他瘦弱的肩膀和梗着的脖子,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代老师的丈夫为人精明,仪表堂堂,只不过,嗯……要是有人让他跑路,我保准他会跑。
到家时,母亲正拄着拐杖,在客厅蹒跚着四处走动。听了我们的叙述,她叫来阿桂。“喊素莉来帮忙。我要你们把储粮间的罐头和米袋子归拢一下,这样,年轻女眷们,像安丽、素莉、宝萍都可以藏身。我们要做好准备,预防万一日本人对公共租界有动作。安丽,”她转向我说,“今天你见得也够多了,往后就待在家里,安全些。”她和婆婆对视了片刻,随即掉转目光。
***
我听到撤离的动静,或许我以为我听到了——大概只是做梦,指望我军的撤退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也许,我所听到的只是那些被抛下的人——他们的恸哭声嘶哑空洞,像是胸膛被炸出大洞,他们既惊讶于其空虚无物,又困惑着其毫无痛感,心肺破碎处气若游丝。
事发之前,一切仿佛在情理之中。你大致都能理解,父辈亡故、丈夫参军、师尊泯灭、甚至败军弃城。这些都不是新鲜事,你以为一旦自己遭遇到,也可以了然。而当一切真的发生,便不再貌似理所当然,你会发现,自己丝毫无法理解被抛弃的感觉。
我军于夜间败退。正如古话所说:“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次日拂晓,敌人开始新一轮的猛攻,此时屿仔尾炮台仍在中国海军的控制中,日军转而将火力集中到厦门岛另一侧。日军轰炸机不再兜着圈子飞回台湾,而是在鼓浪屿低空盘旋着。我正匆忙赶往代老师家。我感觉射击手仿佛盯上了我,飞机从头顶飞过时我赶紧躲到屋檐下。然后我鼓足勇气钻出阴影,继续往前走。这不关我的事,可……我推开一群目光呆滞的难民,来到代老师门前,我想知道她是否会留下来。
我撩开脸前的发丝,敲了敲门。“代老师,”我喊道,“我是刘安丽。您在家吗?”
门开了道缝,是代老师的公公,好又早裁缝铺的裁缝,向外窥视着,“你不能见她。”他压低嗓子说。
“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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