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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丝特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去世了,那时候,城里的钟正当当地敲着,召唤居民去望节日弥撒。疾病的摧残把她的美貌差不多毁个干净,她的头发都掉光了,到末了变得跟过去大不相同,简直像个幽灵了,一双眼睛在瘦削的脸上突了出来——因为她明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可是又巴不得活下去。起初,她神志昏迷得不行,浑身汗出如浆,躺在床上,喃喃地说着不连贯的话。有一回,她搂住了奥拉旭,尖叫着说,有一条蛇缠住了她的脖子,快把她绞死了。马内加·丹塔斯在种植园里待了几天,对埃丝特和维尔吉里奥之间的关系起了极大的疑心,生怕她会在一次神志不清的时候,讲出那律师的名字。然而她好像看不见别的东西,只看见森林中池塘里的蛇,正悄悄地阴险地准备向一只无辜的青蛙身上扑去。于是她就会尖叫起来,心里万分痛苦,这声尖叫拉扯着所有站在旁边的人的心弦,那混血姑娘费莉西亚则悄悄地在掉眼泪。
热塞医生看到热度老是不肯下降,建议把埃丝特送到伊列乌斯去。工人们抬着吊床,离开了种植园,这场面真凄惨啊。
“好像已经在参加她的葬礼了,这可怜的姑娘。”热塞医生对维尔吉里奥说。
奥拉旭陪他妻子同行,他们三个一声不响地上了路。至于维尔吉里奥呢,自从她得病以来,就不大想说话。他尽在大厦里到处徘徊,每天想出些借口,以便不回到塔博加斯去。然而也没人去注意他,因为屋子里乱得一团糟,“卡勃拉”们骑着驴子出去买药,黑人佣妇们烧着一盆盆水,奥拉旭呢,一会儿命令手下人打进森林去,一会儿又匆匆回到埃丝特的床边,她正神志昏迷地躺在那里。
当他们动手把她搬上吊床的时候,她清醒了一会儿,一把抓住奥拉旭的手,好像拿他当世界上一切命运的主宰似的。“别让我死啊。”
维尔吉里奥万念俱灰,走到外面草坪上。她眼睛里的表情是针对着他的,那是种哀求的表情,流露出一股疯狂的求生欲。这表情一眨眼就消失了,可是就在这表情里,他看见了他们俩在另一块土地上过另一种生活的美梦:两口子在一起,可以无拘无束地相爱。他如今对什么人都不恨——只恨这片土地,它正在把她杀害,把她夺走,永远不会回来。
可是还不仅仅是恨,他还害怕。没人曾经从这片土地上逃走过,它把所有妄想逃走的人缚住了。它用死亡的锁链缚住了埃丝特,它也缚住了他,它永远不会放她走了。他信步走进可可林,来来回回地踱着步,直到人家来叫他,说就要出发了。吊床走在头里,上面盖着一张被单,人们跟在后边。路程真长得可怕。等他们赶到费拉达斯,停下来休息的时候,发现埃丝特的热度升高了。她尖声叫嚷着,叫嚷着她不愿死。
傍晚时分,他们抵达塔博加斯,热塞医生的屋子里顿时挤满了客人。维尔吉里奥整整一夜没睡着,因为好一阵没在这张冷冷清清的床上睡了,尽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想起了跟埃丝特一起过的那些夜晚,两人无休无歇地搂住了做爱,怀着满腔爱欲,浑身打着战,在伊列乌斯那座屋子里度过了多少热情之夜。第二天,他眼看她乘了一节专车离镇,躺在一张临时搭起的床上,奥拉旭坐在她的一边,半睡半醒的热塞医生坐在另一边。医生脸色又疲惫又苦恼,眼睛深深地陷在肉嘟嘟的脸上。埃丝特对维尔吉里奥望着,他觉得这简直是永别了。车站上挤满了来看热闹的人。火车开走后,大家朝后退却,给他让路,他一直走到了大街上,耳边可还听得见他们窃窃私议的声音。
再下一天,他实在忍受不下去了,就动身到伊列乌斯去。他到了奥拉旭的家里,尽可能迟迟不走,后来到底走了,实在无事可做,只有上酒店去喝酒,因为他当天实在没心思上法院去。他昏昏欲睡,心情急躁,觉得怪孤单的,一个朋友也没有。他没有马内加·丹塔斯做伴,觉得寂寞,因为这一阵上校跟这位青年律师过往甚密。律师巴不得找个人谈谈,把心坎里的话都倾吐出来,把什么事都讲出来,把发生过的事以及他梦想的事都讲出来,其中有美好的部分——在另一块土地上一起过日子,两口子相亲相爱;还有丑恶的部分——巴望奥拉旭被敌人一枪打死。有些时候,他还是想到要出走,可是也知道这是永远做不到的了,知道自己一辈子给束缚在这片土地上了。
只有谈起跟塞克罗·格朗德争夺战有关的事的时候,才能把他从昏昏欲睡的状态里拔出来。这一类事仿佛把他跟埃丝特更密切地联系在一起,因为,多亏有了塞克罗·格朗德森林,他们俩才能彼此由认识而相爱。至于奥拉旭,不管他妻子的病使他多么悲伤,他可还是一刻也不疏忽自己的事业,把其他的种植园主和监工们请到伊列乌斯来商谈问题。马内加·丹塔斯有一次来的时候,把堂娜奥莉西迪亚带来帮忙料理家务,并且照管孩子。维尔吉里奥会跟这些上校进行长时间的讨论,讨论政局、进行法律诉讼的方法以及《伊列乌斯周报》上的文章。奥拉旭说,照眼前的情势看来,律师一定可以当上众议员候选人。自从埃丝特得病以来,维尔吉里奥对她丈夫渐渐尊敬起来了。他感到自己和上校之间有着一种密切的关系,并且非常感激地发现,尽管奥拉旭看上去好像没有感情,不会感到苦恼,实际上他却苦恼万分,请了不少医生来会诊,对天主许愿,在天主堂里做弥撒,想尽种种办法来搭救埃丝特的性命。
维尔吉里奥只有一次机会跟埃丝特单独谈话。她好像也就在盼着这次机会。那是她去世的前一晚,奥拉旭出去了,堂娜奥莉西迪亚在客厅里打瞌睡,他溜进房去替换那累得快站不稳的热塞医生。埃丝特熟睡着,满脸是汗。维尔吉里奥伸手摸摸她的头,跟着掏出手绢,把汗珠擦掉。她在床上动了一下,哼了一声,终于醒过来了。她认出是他,一看周围没有别人,就从被子下伸出一只瘦削的手来,抓住了他的手,把它按在自己胸脯上。接着,费了好大一把劲,她带着微笑对他说:
“真可惜,我快要死了——”
“你不会死的。”
“死,不会。”她又微微一笑,这一笑真是再凄惨不过,“让我看看你。”
维尔吉里奥在床边跪下,探过头去,亲她的脸蛋、眼睛和给热病弄得发焦的嘴唇。他让眼泪流出来,让冷冰冰的泪珠在自己脸颊上淌下来,弄湿了她的双手。足足有好几分钟,他们俩都一句话也不说——她用一只滚烫的手抚摸着他的头发,他痛苦地亲着那张被热病摧残得破了相的脸蛋。
堂娜奥莉西迪亚走动的声音使他站起身来,可是趁他还没站起来以前,她给了他一个诀别之吻。他就走出去,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可以独个儿掉眼泪。等堂娜奥莉西迪亚走进房来的时候,埃丝特看上去情形好得多了。
第二天,埃丝特死了,堂娜奥莉西迪亚说:“那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只有维尔吉里奥一个人知道,那是爱人的诀别。
许许多多人前来参加葬礼。从塔博加斯开来了一列专车,也载来了不少从费拉达斯来的人,其中有马内加·丹塔斯和别的种植园主,他们的可可林都在塞克罗·格朗德森林的周围。从班科·达·维多利亚也来了些朋友。伊列乌斯人都前来参加。这死去的女人躺在一口黑棺材里。脸上恢复了几分美色,维尔吉里奥一看,她跟临死前的那一晚一模一样,因为爱着人,也被人爱,愉快地微笑着。
埃丝特的父亲掉着眼泪,奥拉旭穿着黑衣服,接待来吊唁的人,堂娜奥莉西迪亚在遗体边守灵。葬礼在傍晚时分开始,坟场上的仪式还没结束,暮色就笼罩下来了。热塞医生在墓旁讲了几句话,弗雷塔斯神父祝福了遗体,那些看热闹的人呢,却在维尔吉里奥苍白的脸上找寻悲伤的表情。
律师开口邀请马内加·丹塔斯跟他一起去吃饭,上校谢绝了,他得在这服丧的第一个晚上陪伴奥拉旭。于是维尔吉里奥只得在大街上徘徊着。他踏进一家酒店,发觉店里的人都对他好奇地望着,因此又走出去,直走到码头边,站住了看一条船卸货。他还跟一个喝了好多酒的、穿着件天蓝色背心的人谈了一会儿话。他巴不得找个人,可以好好儿谈上半天,把心头的满腔热泪全部倾吐出来。结果,他走到玛各特的家里去。她已经睡了,一看是他,不禁非常惊奇。等她看出他多么悲伤、可怜,她的心软化了,她就怀着母爱,把他搂在怀里,就像那一晚在巴伊亚,他接到了他父亲在内地去世的消息后,她也怀着这种母爱把他搂在怀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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