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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怪人,自然便是西毒欧阳锋了。
他自於华山论剑之役被黄蓉用计逼疯,十馀年来走遍了天涯海角,不住思索:「我到底是谁?」凡是景物依稀熟稔之地,他必多所逗留,只盼能找到自己,这几个月来他一直耽在嘉兴,便是由此。近年来他逆练九阴真经,内力大有进境,脑子也已清醒得多,虽然仍是疯疯癫癫,许多旧事却已逐步一一记起,只是自己到底是谁,却始终想不起来。
当下欧阳锋将修习蛤蟆功的入门心法传授了杨过,他这蛤蟆功是天下武学中的绝顶功夫,变化精微,奥妙无穷,内功的修习更是艰难无比,练得稍有不对,不免身受重伤,甚或吐血身亡,以致当年连亲生儿子欧阳克亦未传授。此时他心情激动,加之神智迷糊,不分轻重,竟毫不顾忌的教了这新收的义子。
杨过武功没有根柢,虽将入门口诀牢牢记住了,却又怎能领会得其中意思?偏生他聪明伶俐,於不明白处自出心裁的强作解入。欧阳锋教了半天,听他瞎缠歪扯,说得牛头不对马嘴,恼将起来,伸手要打他耳光,月光下见他面貌俊美,甚是可爱,尤胜当年欧阳克少年之时,这掌便打不下去了,叹道:「你累啦,回去歇歇,明儿我再教你。」
杨过自被郭芙说他手脏,对她一家都生了厌憎之心,说道:「我跟著你,不回去啦。」欧阳锋只是对自己的事才想不明白,於其馀世事却并不胡涂,说道:「我的脑子有些不大对头,只怕带累了你。你先回去,待我把一件事想通了,咱爷儿俩再厮守一起,永不分离,好不好?」杨过自丧母之後,一生从未有人跟他说过这等亲切言语,上前拉住了他手,哽咽道:「那你早些来接我。」欧阳锋点头道:「我暗中跟著你,不论你到那里,我都知道。要是有人欺侮你,我打得他肋骨断成七八十截。」当下抱起杨过,将他送回客店。
柯镇恶曾来找过杨过,在床上摸不到他身子,到客店四周寻了一遍,也是不见,甚是焦急;二次来寻时,杨过已经回来,正要问他刚才到了那里,忽听屋顶上风声飒然,有人纵越而过。他知是有两个武功极强之人在屋面经过,忙将郭芙抱来,放在床上杨过的身边,持铁杖守在窗口,只怕二人是敌,去而复回,果然风声自远而近,倏忽间到了屋顶。一人道:「你瞧那是谁?」另一人道:「奇怪,奇怪,当真是他?」原来是郭靖、黄蓉夫妇。
柯镇恶这才放心,开门让二人进来。黄蓉道:「大师父,这里没事麽?」柯镇恶道:「没事。」黄蓉向郭靖道:「难道咱们竟看错了人?」郭靖摇头道:「不会,九成是他。」柯镇恶道:「谁啊?」黄蓉一扯郭靖衣襟,要他莫说。但郭靖对恩师不敢相瞒,便道:「欧阳锋。」柯镇恶生平恨极此人,一听到他名字便不禁脸上变色,低声道:「欧阳锋?他还没死?」郭靖道:「适才我们采药回来,见到屋边人影一幌,身法又快又又怪,当即追去,却已不见了纵影。瞧来很像欧阳锋。」柯镇恶知他向来稳重笃实,言不轻发,他说是欧阳锋,就决不能是旁人。
郭靖挂念杨过,拿了烛台,走到床边察看,但见他脸色红润,呼吸调匀,睡得正沉,不禁大喜,叫道:「蓉儿,他好啦!」杨过其实是假睡,闭了眼偷听三人说话。他隐约听到义父名叫「欧阳锋」,而这三人显然对他极是忌惮,不由得暗暗欢喜。
黄蓉过来一看,大感奇怪,先前明明见他手臂上毒气上廷,过了这几个时辰,只有更加瘀黑肿胀,那知毒气反而消退,实是奇怪之极。她与郭靖出去找了半天,草药始终没能采齐,当下将采到的几味药捣烂了,挤汁给他服下。
次日郭靖夫妇与柯镇恶携了两小离嘉兴向东南行,决定先回桃花岛,治好杨过的伤再说。这晚投了客店,柯镇恶与杨过住一房,郭靖夫妇与女儿住一房。
郭靖夫妇睡到中夜,忽听屋顶上喀的一声响,接著隔壁房中柯镇恶大声呼喝,破窗跃出。郭靖与黄蓉急忙跃起,纵到窗边,只见屋顶上柯镇恶正空手和人恶斗,对手身高手长,赫然便是欧阳锋。郭靖大惊,只怕欧阳锋一招之间便伤了大师父性命,正欲跃上相助,却见柯镇恶纵声大叫,从屋顶摔了下来。郭靖飞身抢上,就在柯镇恶的脑袋将要碰到地面之时,轻轻拉住他後领向上提起,然後再轻轻放下,问道:「大师父,没受伤吗?」柯镇恶道:「死不了。快去截下欧阳锋。」郭靖道:「是。」跃上屋顶。
这时屋顶上黄蓉双掌飞舞,已与这十馀年不见的老对头斗得甚是激烈。她这些年来武功大进,内力强劲,出掌更是变化奥妙,十馀招中,欧阳锋竟丝毫占不到便宜。
郭靖叫道:「欧阳先生,别来无恙啊。」欧阳锋道:「你说甚麽?你叫我甚麽?」脸上一片茫然,当下对黄蓉来招只守不攻,心中隐约觉得「欧阳」二字似与自己有极密切关系。郭靖待要再说,黄蓉已看出欧阳锋疯病未愈,忙叫道:「你叫做赵钱孙李、周吴陈王!」欧阳锋一怔,道:「我叫做赵钱孙李、周吴陈王?」黄蓉道:「不错,你的名字叫作冯郑褚卫、蒋沈韩杨。」她说的是「百家姓」上的姓氏。欧阳锋心中本来胡涂,给她一口气背了几十个姓氏,更是摸不著头脑,问道:「你是谁?我是谁?」
忽听身後一人大喝:「你是杀害我五个好兄弟的老毒物。」呼声未毕,铁杖已至,正是柯镇恶。他适才被欧阳锋掌力逼下,未曾受伤,到房中取了铁杖上来再斗。郭靖大叫:「师父小心!」柯镇恶铁杖砸出,和欧阳锋背心相距已不到一尺,却听呼的一声响,铁杖反激出去,柯镇恶把持不住,铁杖撒手,跟著身子也摔入了天井。
郭靖知道师父虽然摔下,并不碍事,但欧阳锋若乘势追击,後著可凌厉之极,当下叫道:「看招!」左腿微屈,右掌划了个圆圈,平推出去,正是降龙十八掌中的「亢龙有悔」。这一招他日夕勤练不辍,初学时便已非同小可,加上这十馀年苦功,实己到炉火纯青之境,初推出去时看似轻描淡写,但一遇阻力,能在刹时之间连加一十三道後劲,一道强似一道,重重叠叠,直是无坚不摧、无强不破。这是他从九阴真经中悟出来的妙境,纵是洪七公当年,单以这招而论,也无如此精奥的造诣。
欧阳锋刚将柯镇恶震下屋顶,但觉一股微风扑面而来,风势虽然不劲,然已逼得自己呼吸不畅,知道不妙,急忙身子蹲下,双掌平推而出,使的正是他生平最得意的「蛤蟆功」。三掌相交,两人身子都是一震。郭靖掌力急加,一道又是一道,如波涛汹涌般的向前猛扑。欧阳锋口中咯咯大叫,身子一幌一幌,似乎随时都能摔倒,但郭靖掌力愈是加强,他反击之力也相应而增。
二人不交手已十馀年,这次江南重逢,都要试一试对方进境如何。昔日华山论剑,郭靖殊非欧阳锋敌手,但别来勇猛精进,武功大臻圆熟,欧阳锋虽逆练真经,也自有心得,但一正一反,终究是正胜於反,到此次交手,郭靖已能与他并驾齐驱,难分上下。黄蓉要丈夫独力取胜,只在旁掠阵,并不上前夹击。
南方的屋顶与北方大不相同。北方居室因须抵挡冬日冰雪积压,屋顶坚实异常,但自淮水而南,屋顶瓦片叠盖,便以轻巧灵便为主。郭靖与欧阳锋各以掌力相抵,力贯双腿,过了一盏茶时分,只听脚下格格作响,突然喀喇喇一声巨响,几条椽子同时断折,屋顶穿了个大孔,两人一齐落下。
黄蓉大惊,忙从洞中跃落,只见二人仍是双掌相抵,脚下踏著几条椽子,这些椽子却压在一个住店的客人身上。那人睡梦方酣,岂知祸从天降,登时双腿骨折,痛极大号。郭靖不忍伤害无辜,不敢足上用力,欧阳锋却不理旁人死活。二人本来势均力敌,但因郭靖足底势虚,掌上无所借力,渐趋下风。他以单掌抵敌人双掌,然全身之力已集於右掌,左掌虽然空著,可也已无力可使。黄蓉见丈夫身子微向後仰,虽只半寸几分的退却,却显然已落败势,当下叫道:「喂,张三李四,胡涂王八,看招。」轻飘飘的一掌往欧阳锋肩头拍去。
这一掌出招虽轻,然而是落英神剑掌法的上乘功夫,落在敌人身上,劲力直透内脏,纵是欧阳锋这等一流名家,也须受伤不可。欧阳锋听她又以古怪姓名称呼自己,一征之下,斗然见她招到,双掌力推,将郭靖的掌力逼开半尺,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之间,一把抓住了黄蓉肩头,五指如钓,要硬生生扯她一块肉下来。
这一抓发出,三人同时大吃一惊。欧阳锋但觉指尖剧痛,原来已抓中了她身上软猬甲的尖刺,忙不迭的松手。就在此时,郭靖掌力又到,欧阳锋回掌相抵,危急中各出全力,砰的一声,两人同时急退,但见尘沙飞扬,墙倒屋倾。原来二人这一下全使上了刚掌,黑暗中瞧不清对方身形,降龙十八掌与蛤蟆功的巨力竟都打在对方肩头。两人破墙而出,半边屋顶塌了下来。黄蓉肩头受了这一抓,虽未受伤,却也已吓得花容失色,百忙中在屋顶将塌未塌之际斜身飞出。只见欧阳锋与郭靖相距半丈,呆立不动,显然都已受了内伤。
黄蓉不及攻敌,当即站在丈夫身旁守护。但见二人闭目运气,哇哇两声,不约而同的都喷出一口鲜血。欧阳锋叫道:「降龙十八掌,嘿,好家伙,好家伙!」一阵狂笑,扬长便走,瞬息间去得无影无踪。
此时客店中早已呼爷喊娘,乱成一团。黄蓉知道此处不可再居,从柯镇恶手里抱过女儿,道:「师父,你抱著靖哥哥,咱们走罢!」柯镇恶将郭靖抗在肩上,一跷一拐的向北行去。走了一阵,黄蓉忽然想起杨过,不知这孩子逃到了那里,但挂念丈夫身受重伤,心想旁的事只好慢慢再说。
郭靖心中明白,只是被欧阳锋的掌力逼住了气,说不出说来。他在柯镇恶肩头调匀呼吸,运气通脉,约莫走出七八里地,各脉俱通,说道:「大师父,不碍事了。」柯镇恶将他放下,问道:「还好麽?」郭靖摇摇头道:「蛤蟆功当真了得!」只见女儿伏在母亲肩头沉沉熟睡,心中一怔,问道:「过儿呢?」柯镇恶一时想不起过儿是谁,愕然难答。黄蓉道:「你放心,先找个地方休息,我回头去找他。」
此时天色将明,道旁树木房屋已朦胧可辨。郭靖道:「我的伤不碍事,咱们一起去找。」黄蓉皱眉道:「这孩子机伶得很,不用为他挂怀。」正说到此处,忽见道旁白墙後伸出个小小脑袋一探,随即缩了回去。黄蓉抢过去一把抓住,正是杨过。他笑嘻嘻的叫了声「阿姨」,说道:「你们才来麽?我在这儿等了好久啦。」黄蓉心中好些疑团难解,随口答应一声,道:「好,跟我们走罢!」
杨过笑了笑,跟随在後。郭芙睁开眼来,问道:「你到那里去啦?」杨过道:「我去捉蟋蟀对打,那才好玩呢。」郭芙道:「有甚麽好玩?」杨过道:「哼,谁说不好玩?一个大蟋蟀跟一只老蟋蟀对打,老蟋蟀输了,又来了两只小蟋蟀帮著,三只打一个。大蟋蟀跳来跳去,这边弹一脚,那边咬一口,嘿嘿,那可厉害了……」说到这里,却住口不说了。郭芙怔怔的听著,问道:「後来怎样?」杨过道:「你说不好玩,问我干麽?」郭芙碰了个钉子,很是生气,转过了头不睬他。
黄蓉听他言语中明明是帮著欧阳锋,在讥刺自己夫妇与柯镇恶,便道:「你跟阿姨说,到底是谁打赢了?」杨过笑笑,轻描淡写的道:「我正瞧得有趣,你们都来了,蟋蟀儿全逃走啦。」黄蓉心想:「当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不禁微觉有气。
说话之间,众人来到一个村子。黄蓉向一所大宅院求见主人。那主人甚是好客,听说有人受伤生病,忙命庄丁打扫厢房接待。郭靖吃了三大碗饭,坐在榻上闭目养神。黄蓉见丈夫气定神闲,心知已无危险,坐在他身旁守护,想起见到杨过以来的种种情况,觉得此人年纪虽小,却有许多怪异难解之处,但若详加查问,他多半不会实说,心想只小心留意他行动便是。当日无语,用过晚膳後各自安寝。
杨过与柯镇恶同睡一房,到得中夜,他悄悄起身,听得柯镇恶鼻鼾呼呼,睡得正沉,便打开房门,溜了出去,走到墙边,爬上一株桂花树,纵身跃起,攀上墙头,轻轻溜下。墙外两只狗闻到人气,吠了起来。杨过早有预备,从怀里摸出两根日间藏著的肉骨头,丢了过去。两只狗咬住骨头大嚼,当即止吠。
杨过辨明方向,向西南而行,约莫走了七八里地,来到铁枪庙前。他推开庙门,叫道:「爸爸,我来啦!」只听里面哼了一声,正是欧阳锋的声音,杨过大喜,摸到供桌前,找到烛台,点燃了残烛,见欧阳锋躺在神像前的几个蒲团之上,神情委顿,呼吸微弱。他与郭靖所受之伤情形相若,只是郭靖方当年富力强,复元甚速,他却年纪老迈,精力已远为不如。
原来昨晚杨过与柯镇恶同室宿店,半夜里欧阳锋又来瞧他。柯镇恶当即醒觉,与欧阳锋动起手来。其後黄蓉、郭靖二人先後参战,杨过一直在旁观看。终於欧阳锋与郭靖同时受伤,欧阳锋远引。杨过见混乱中无人留心自己,悄悄向欧阳锋追去。初时欧阳锋行得极快,杨过自是追赶不上,但後来他伤势发作,举步维艰,杨过赶了上来,扶他在道旁休息。杨过知道自己若不回去,黄蓉、柯镇恶等必来找寻,只恐累了义父的性命,是以与欧阳锋约定了在铁枪庙中相会。这铁枪庙与他二人都大有干系,一说均知。杨过独自守在大路之旁相候,与郭靖等会面後,直到半夜方来探视。
杨过从怀里取出七八个馒头,递在他手里,道:「爸爸,你吃罢。」欧阳锋饿了一天,生怕出去遇上敌人,整日躲在庙中苦挨,吃了几个馒头後精神为之一振,问道:「他们在那儿?」杨过一一说了。
欧阳锋道:「那姓郭的吃了我这一掌,七日之内难以复原。他媳妇儿要照料丈夫,不敢轻离,眼下咱们只担心柯瞎子一人。他今晚不来,明日必至。只可惜我没半点力气。唉,我好像杀过他的兄弟,也不知是四个还是五个……」说到这里,不禁剧烈咳嗽。
杨过坐在地下,手托腮帮,小脑袋中刹时间转了许多念头,忽然心想:「有了,待我在地下布些利器,老瞎子若是进来,可要叫他先受点儿伤。」於是在供桌上取过四只烛台,拔去灰尘堆积的陈年残烛,将烛台放在门口,再虚掩庙门,搬了一只铁香炉,爬上去放在庙门顶上。
他四下察看,想再布置些害人的陷阱,见东西两边偏殿中各吊著一口大铁钟。每一口钟都是三人合抱也抱不起来,料必重逾千斤。钟顶上有一只极粗的铁钓,与巨木制成的木架相连。这铁枪庙年久失修,破败不堪,但巨钟和木架两皆坚牢,仍是完好无损。杨过心想:「老瞎子要是到来,我就爬到钟架上面,管教他找我不著。」
他手持烛台,正想到後殿去找件防身利器,忽听大路上笃、笃、笃的一声声铁杖击地,知道柯镇恶到了,忙吹灭烛火,随即想起:「这瞎子目不见物,我倒不必熄烛。」但听笃笃笃之声越来越近,欧阳锋忽地坐起,要把全身仅馀的劲力运到右掌之上,先发制人,一掌将他毙了。杨过将手中烛台的铁签朝外,守在欧阳锋身旁,心想我虽武艺低微,好歹也要相助义父,跟老瞎子拚上一拚。
柯镇恶料定欧阳锋身受重伤,难以远走,那铁枪庙便在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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