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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柳渐渐习惯了在我家的生活,像岩石随着时间的推移被风化成越来越小的鹅卵石。她没有透露自己的情况,几乎什么都没有,而且她一个人留在家里也成了司空见惯的事。我不再提问,也不再想方设法地获取信息,那些有关她、她的家庭、她的过去的信息,因为我知道不会得到完整的答案。
她有一个哥哥,一个叫马修的哥哥。这是我知道的全部。
在和她共处的短暂时间里,我们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接纳她,只是克里斯的方式很纠结,他既同情又紧张。尽管他每天不厌其烦地问我她还要住几天,但是直到现在还一直容忍着。
“一晚?”克里斯问,“两晚?”我告诉他我不知道。他摇着头对我说:“海蒂。这真的超出我们的能力范围了。”我提醒他说,她在的这些日子里,没有做任何伤害我们的事情。我们的生活一如既往,我们睡觉的时候,也没人把电器偷走。
“她并不危险。”我告诉他。但是他不信。
然而,带血迹的内衣总是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它顺着垃圾道滚走,现在应该在道尔顿的某个垃圾填埋坑里了。我怀疑那衣服是不是真的是她的,像她说的那样,是春天寒冷的空气导致的,或者也许……我不让自己再想其他的可能性。我总在特别奇怪的时间里看见那些血迹:洗澡的时候;做晚饭的时候;当我摆脱一天的忙碌,享受片刻安宁的时候,我的思绪就不受控制地想到那血迹。
我发现自己总想露比,所有不考虑血迹的时间都在想她。拥她入怀,听她哭泣,这些都让我想起我曾经渴望的一群孩子的景象,我计划要的那些孩子。我一夜又一夜地梦见婴儿,活着的,死了的,天使一般的婴儿忽闪着他们天使般的翅膀。我梦见朱丽叶;梦见胚胎和胎儿,奶瓶和童鞋;梦见一整夜都在生孩子;梦见血,内衣上的血,血从我的大腿间渗出来,红色的,黏稠的,凝结在我的内裤上。特别白的内裤,就像那件内衣。
我被吓醒了,一身汗,克里斯和佐伊一动不动。
佐伊对杨柳的态度,和她对待生活中大部分的事情一样带着敌意。有几天,她的眼珠跟着女孩在房间里转,眼神里全是憎恶。她抱怨借给女孩衣服穿,埋怨不能看好玩的电视剧。杨柳去厕所的时候,她拒绝抱露比,哪怕只是一小会儿。露比哭的时候,她拒绝递奶瓶。露比没完没了地恸哭时,她翻着白眼离开。
我开始做三道主菜,我欣慰地看见有人吃得盆干碗净。我做的是沙拉、汤、千层面和焗烤鸡肉意粉,看着杨柳对每一道菜狼吞虎咽,我心满意足。但是马上,佐伊就会对着饭菜冷漠地问出一些问题,例如,“这是什么东西?”或者“我以为我们只吃素。”只有快到青春期的孩子才会用尖锐的假声大发牢骚。佐伊像兔子似的挑沙拉里的莴笋叶,庆幸的是对面的杨柳吃得津津有味,决不浪费好吃的食物。
下午,佐伊还在学校,我从单位回家。杨柳用又重又笨的动作在摇晃露比。我盯着她们两个看了一会儿,从她的臂弯里托起孩子说:“来,让我来吧。”为了稳妥起见,我又补充道:“你可以歇一会儿。”这样就不会伤害她了。我不知道我把婴儿抱走的时候她是怎么想的。我其实也不是特在意她怎么想。我把嘴唇贴在婴儿的额头上轻轻地说:“好了,可爱的姑娘。”我温柔地摇晃她,想方设法地让她笑一笑。
我坐在新买的摇椅里。座椅是我在网上订的,额外多加了100美元通过联邦快递送来的。克里斯看见快递员了,但是他不知道我付了加急费。我靠在椅背的腰托上,和露比一起晃,哼着我妈妈给我唱过的佩茜·克莱恩的摇篮曲。虽然杨柳假装若无其事,但是好像也被吸引了。
我用余光观察杨柳,不安地猜测她是否想要回孩子自己照顾?什么时候?她什么时候会厌倦电视上的提线木偶,转而想带着《清秀佳人》和婴儿回工作室?我的手像遇到撞车时的安全带一样自然而然地搂紧露比。
杨柳已经和我相处了48个小时。到目前为止,我只知道她的名字,倘若像克里斯说的那样,那是她的真名的话。
对,还有,她有一个哥哥马修。
她对自己的事只字未提,我也不问。我明白任何询问都会把她吓跑的,她走,就会带走她的孩子。由于对她知之甚少,所以我自己编排出种种让她和她的孩子走进我生活的理由,比如,传言春季龙卷风要横扫中西部地区,她被迫离家逃难;也许她在躲避要掏出她的心带回城堡的猎人。每次她要讲点什么的时候总是刚说出一个字,甚至是从嘴唇间挤出来一两个音节就突然停住,然后说忘了。
她很严肃,不笑。眼睛里的重负和谦恭的举止像个老女人。她安静,一声不响地坐在沙发上,直愣愣地对着电视机。她几乎都是看卡通片,主要是《芝麻街》。她总是若有所思地盯着屏幕,除非克里斯、佐伊或者是我打断她的遐想。
她吃饭很快,很投入,就像生命中有一大半时间被剥夺了吃家常饭的权利似的。每天晚上,我们各自回房间的时候,我会在走廊里等着她走进房间,等着听她锁门的声音。这道锁让她安心,可以确保她睡觉的时候没有人能溜进她的房间,在黑暗中肆意摸索。
偶尔,在半夜,我听见她的动静。我听见她在睡梦中意识不清地嘟囔着简单的句子:跟我来。一遍又遍的“跟我来”。她的声音越来越高,最后简直就是声嘶力竭。
跟我来,跟我来。
我想知道她在和谁说,他们要去哪里。
吃完饭以后,她会端着自己的餐具到水池边洗干净再擦干净。我和她说过:“别客气,放在那儿吧。我会把它们放进洗碗机的。”但她还是那样做,好像她觉得必须那样做。有时候她翻来覆去地检查盘子和叉子上有没有沾着食物,仿佛一个小疏忽就会招致惩罚。我脑子里出现一幅画面:杨柳因为盘子里有剩饭,正趴在餐椅上接受规定数目的鞭刑,有一些抽在头上,留下那块瘀青。
婴儿和我在摇椅里摇荡,杨柳悄无声息地坐在沙发上。露比在我的怀里扭动,她叼着安抚奶嘴哭不出来,其实她最想嗷嗷地尖叫。我看出她被糊住的眼睛里的狂躁又发作起来了。
我拿了一块湿毛巾敷在她的头上,继续哼唱摇篮曲,希望能安抚她。
杨柳就在那个时候转向我——几乎耳语的声音却惊到了我——以她一贯的怯懦和顺从的声音问:“你怎么没多要几个孩子?你这么喜欢孩子。”我感觉房间里的空气稀薄,让我无法呼吸。
我可以编个谎话,也可以避而不答。从来没有人问过我这样的问题,佐伊也没有。我回忆起十一年前,“结束”刚开始的时候,大约是那个时间。佐伊还不到一岁,是个可爱的小东西,可是她一旦哭起来,邻居们都会跑来出主意让她安静下来,这样大家才能睡觉。她只有五六个月大的时候,我发现我又有了一个孩子,那就是朱丽叶。克里斯和我没想怀孕,但是我们也没有采取措施。当知道怀孕的时候我欣喜若狂,确信那是我梦想的大家庭的开始。
克里斯怎么想,我不是特别清楚。“太快了,”我在浴室门口,拿着确认怀孕的试纸告诉他时他这样说,“我们才刚有了一个孩子。”
但是接着他笑了,而且给了我一个拥抱。在那飞驰而过的短短几周里,我们商量给孩子起什么名字,要不要和佐伊同住……首先引起我注意的是血,它从水一样的颜色变成了深红色。后来是疼痛。我看见内裤上的血的时候知道自己流产了,但是医生却自信地说孩子没问题。
切片检查确诊为宫颈癌1B阶段。
医生建议实施根治性子宫切除术,这首先意味着要放弃朱丽叶的“家”。“简单的手术。”医生安慰克里斯和我。我在网上查过了,他们会扩开我的宫颈,然后刮净我的子宫,我想象着朱丽叶像南瓜糊一样被一把勺子舀出来。
“不,”我说,“坚决不行。”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克里斯说服我必须做流产。“如果在妊娠的后期,”他模仿着医生的口吻说,“如果病症没有发展那么快。”其实,他应该说“我不能一个人抚养佐伊,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的话”。我想象着克里斯和佐伊孤独地做伴,而我死了,躺在坟墓里。如果病症没有那么活跃,我们可以等到分娩后再接受治疗。但情况不是这样的,事实是,孩子或者我,我选了自己,一个让我一生都耿耿于怀的决定。
我每次提到“宝宝”,克里斯和医生就会纠正我。他们把她叫作“胎儿”。“没办法知道,她是不是女孩。生殖器在怀孕的第三个月才开始发育。”医生把我的朱丽叶像医学废弃物一样抛弃之前对我说。
然而,我知道。
医生在办公室递给我一本小册子,我看着,生气着。我怪自己忙于工作和佐伊,忽略了定期的子宫颈抹片检查,嫌麻烦而放弃了产后六周的复查。小册子上写着,子宫颈抹片检查可以发现早期的宫颈癌,而我错过了。我心有不甘,我不具备任何一个风险因素:我不抽烟,我没有免疫功能低下,据我所知,我更没有感染人乳头瘤病毒。
我是特例,极少数,百万分之一。
这不应该发生在我身上。
医生切掉了我的子宫。可是切完之后,活见鬼了,他又决定切掉我的输卵管和卵巢。宫颈,阴道的一部分,还有淋巴结也一并摘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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