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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晚膳后,步长悠和流云抬了一张桌子到廊下赏雨,风炉上烧着水,水滚了之后,步长悠给大家泡茶。她们吃得茶有很多样式,什么核桃花茶、菊花茶、枣花茶、槐花茶、萝卜茶,全是宫里种的东西,不过喝得最多的还是槐花茶。
音书台种了十八棵老槐树,这些槐树年岁久,枝繁叶茂,尤其到开花时节,白花密密匝匝的挂在枝头,像青白交错的云。
桐叶宫的草木虽多,可都有人管,不属于她们,吃点用点,还要悄悄的,音书台的十八棵槐树属于她们自己,想怎么处置都可以,所以一到槐月,她们各种吃,槐花茶、焖槐饭,槐花点心,不仅自己吃,还送给宫人们。宫人们吃多了,就领她们个情,她们若想吃点用点他们管着的花草,就方便多了。
八仙桌上擎了两盏风灯,祁夫人和刘氏还在绣荷包,步长悠让她们别绣了,说对眼睛不好,可两位母亲闲不住。
流云兴致勃勃的讲她小时候的事情,刘氏偶尔插几句,祁夫人和步长悠话都不多,雨声大的似乎能盖住人声,雷声忽远忽近,不知道到底在那里。
后来不知怎么,话题就转移到了步长悠身上,或许是因为流云讲到了那个退了她婚的未婚夫,刘氏叹气,说为两个女儿发愁,不知道将来会嫁到哪里去。祁夫人说她最近也在想这件事,问步长悠有没有什么盘算,步长悠说自己还小,再等两年吧。祁夫人叹气,十六了,不小了。刘氏就道:“裴美人不是说她哥还没成亲么,裴家倒是个好去处。”
流云狂点头表示赞同,并且将下午在扶苏园偶遇裴炎的事情添油加醋的又仔细讲了一遍。
步长悠想,她们都知道裴家是个好去处,国君也要笼络裴家,由此可见,裴家的炙手可热。她一个冷宫里的公主,有公主之名,无公主之实,众人见之唯恐避之不见,裴炎不避,是因他家教好,也因他正受宠,所以不避。但在正常情况下来讲,她的处境不如一个普通宫婢,那里轮得到她?可步长悠不会这么说,怕祁夫人以为她在抱怨,抱怨母亲没给她一个公主应该有的荣宠。步长悠搁下手里的杯子,道:“我在武平君府见过他,是未娶妻,可有意中人,虽然因为身份的差异,只能做妾,可能看得出来,他很喜欢她。”
刘氏摇摇头,语重心长道:“公主这就想多了,只要能娶得起妾的,妻基本上都是摆设,是用来相敬如宾,喜不喜欢不重要,重要的是妻的位置,公主倘若能嫁到裴家,以裴家的家风和品行,定不会叫公主吃苦受辱,一辈子有依靠,体体面面的活着,比靠男人三年五载的喜欢要牢靠的多。”
步长悠没想到刘氏会这么说,因为刘氏平时不说这些,她的精力主要在柴米油盐这些琐碎事上,一时竟找不到话驳,只好转向自己母亲:“母亲也这么想?”
祁夫人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我跟你父亲虽老死不相往来,可他还欠我一个人情,我准备将它用到你的婚事上,我能给你的只有这个,倘若你想好了,告诉我。”
步长悠怔住了。
祁夫人又道:“裴家我最放心,可倘若你不愿意,我不勉强,你就自己找吧,找错了,将来吃苦头,可得自己受着。”
步长悠瞧着自己母亲的眉眼,她已经四十几岁了,可能因富态,所以人不显老,有种富丽堂皇的美,像牡丹花一样,她年轻时一定是个热烈的美人。
祁夫人见她直勾勾的盯着自己,问怎么了。
步长悠很想知道自己母亲跟鄢王之间到底有何爱恨情仇,在远离他十几年后,依然坚信他欠她的人情,他会还给她,但她忍住了,她将头歪在祁夫人肩上,有些黏缠的说,母亲真美。
雨下了一夜,次日早上才停,步长悠睡眠浅,雨砸了一夜,根本没怎么睡着,最后一次醒来,听到没有雨声了,她穿了衣裳,拿了根簪子将头发挽起来,开门出去。
天还朦胧,地上到处是被风雨打下来的残叶落叶,她在前面走了一圈,穿过月洞门到后面去看。
后面的菜地经过雨水的冲刷,倒的倒,歪的歪,只有豇豆和黄瓜架扎得牢固还坚|挺。步长悠将被雨水打落的小茄子捡起来,顺便又到鸡棚瞧了瞧,鸡窝里有四、五个鸡蛋,她将鸡蛋捡出来,连带茄子一起放在膳房的筐里,然后从井里打了水,洗漱一番,准备早膳。
流云醒了之后,洗漱一番,来帮忙。流云起来后没多久,祁夫人和刘氏也起了,见她俩在做早膳,就去打扫庭院,等打扫完,早膳也做好了。
用过早膳,天已放晴,步长悠和流云出去消食,结果走远了,就到了梧桐斋。
裴蓁刚吃了早膳,此刻正拿了柄木剑在那耍,耍得脸都红了,满头薄汗,见她俩过来,就收了剑,拿帕子擦了擦。
步长悠把她的木剑接过来,也拿着像模像样的耍了两下,裴蓁坐在树下的藤椅上笑,说她舞得这几下很有意思,有天赋,步长悠兴致高涨,突然想学剑来着,要拜裴蓁为师,裴蓁乐得掩住嘴咯咯笑起来。步长悠让她别笑,问她到底教不教,裴蓁忙说教教教,但又故作高姿态,非要她敬了拜师茶,于是步长悠就敬了茶,裴蓁刚装模作样的喝完茶,从外头进来个小内侍,说王上刚下朝,正往这边来呢,他过来通报一声,让夫人准备一下。
梧桐斋靠近鄢王驻跸的紫明殿,来去都快,内侍走后,步长悠也要走,裴蓁让棠梨领着她们从后门出去,怕她跟鄢王迎面撞上,棠梨就领着她俩从后门去了。
类似的情况,步长悠经历过很多,因为她小时候不懂避忌,或者不想避忌,她觉得自己没做错什么,没必要像贼一样东躲西藏,所以明知道避暑的人都进来了,还在宫里到处走,撞到人不可避免。她撞见谁都不怕,可那些人却怕她,像撞到老鼠那样避之不及,那样的眼神,她永生难忘。她发现,人躲她比她躲人更让人难受,所以今年他们又来,她就学会了躲避。也不去考虑自己没错为何要躲这个问题,她能不出去就尽量不出去。也原以为四年过去了,再遇到这种事,她能处之泰然,但事到临头还是不舒服。怎么会舒服,事情分出黑白来,才能让人舒服。可她呢,是这个家的女儿,却不属于这个家,可若说她是外人,她又脱离不了,不上不下,不黑不白,就成了什么都不是的尴尬。其实想想,倘若真的断绝了,将她和母亲逐出宫去,自生自灭,倒还干净了。
两人回到音书台,祁夫人和刘氏正在廊下修剪花草,见她俩脸色不好,问怎么了,流云扯了个谎,说路上湿滑,差点跌脚,祁夫人不疑有他。
那是件顶小的事,却让步长悠一下午都不开心。她原以为放下的,其实并未放下,只是遗忘了,而如今藉由一件小事,又想起来了,一点星火点起了数十年的积怨。她确实有恨,只是埋的比较深,因为不能让人发现,尤其是她的母亲。母亲从未教她恨鄢王,倘若她开始恨了,母亲大约会内疚,觉得是她害的,步长悠害怕她愧疚。
那天下午步长悠绘了一幅画,讲一个女刺客行刺的故事,叫《悠娘刺湮》……画完这副画,步长悠觉得心情舒畅了好多,她搁下笔时,天已黄昏。书房的两扇落地长窗撑开了,树影映进来,满殿晃动。她在斑驳的树影里想起裴炎,想起花影映在他脸上,他说,正是下臣。
下臣两个字被他咬得很轻,但举重若轻,她很想再听一次。
步长悠铺了一张宣纸,又开始画。
流云进来叫她去吃晚膳时,步长悠才刚用狼毫叶筋笔勾了几株洛如树。吃过晚膳后,步长悠回到案前开始勾人物轮廓,先勾裴炎拿着交刀,然后在他斜前面勾流云的背影,最后勾蔷薇花架以及架子后头的她。勾完已是深夜,次日起来上色,上了一整天,一直弄到深夜才完事。
流云是第一次入画,虽然只有一副背影,可却是画中的主要人物,藏在花架后的步长悠只透过篱笆洞露出一点白裳,像旁观的第三人,可以忽略不计。流云央求步长悠把这幅画送她,步长悠将这幅画命名为《捉贼记》,送与了她。
流云咂摸了一会儿,说单看画,容易误解成她是贼......
步长悠问她到底要不要,她说要要要......还说赶明托人带出去裱一下,好好保存,说不定两三年后,这画会身价暴涨,跟那幅《万物滋生图》一样,价值千金,她就赚大发了。步长悠说她做梦,流云看了看外面,黑漆漆的一片,说是到了该做梦的时候,说着将画卷好,收到柜中,两人到后面冲了一下身子,回来睡觉了。
六月已是盛夏,桐叶宫虽比都中凉快,可到底还是一天天热了起来,到了六月中,进了中伏,身上开始往外冒汗。天一热,人各种懒,步长悠和流云就不爱出门了,尤其在梧桐斋差点碰到鄢王之后,她们连梧桐斋也不去了,整日在音书台待着。闲着也是闲着,两人就在刘氏的指点下,用麻绳编了两个吊床,拴在音书台后头的槐林中,午后就在林子里睡觉。
有一天午后,步长悠正躺在吊床里睡觉,好久不见的小商陆找来槐树林,将她推醒,将臂中挽着的长盒子交给她,说送给她的。
步长悠没懂什么意思,商陆笑得暧昧:“不是奴送的,是别人送的,公主先看看。”
步长悠这下醒了大半,她从吊床上下来,打开盒子,里头是幅画,她把画拿出来,打开了。
是上次她和流云去给裴蓁送梅子汤和莲花酥回来时碰见商陆时的景,她怀里抱了几支荷花,和流云站在柳树下,背后是曲桥和满湖的荷花,而她们前头,商陆领着三个穿官服的人正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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