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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雪是停了,天却清冷清冷,宅气里好像都是冰渣子,看不见,却硌得脸上手上肉疼。榔头队在紧急集合,大多数人都穿上了棉袄棉裤。穿了棉袄却没穿棉裤的十几个,有的是去年的棉裤已经烂得棉花套子白花花漏出来,穿不到身上了,新棉裤还未纳好,有的是嫌穿了太早,还要再奈何几天,他们就把包谷缨子塞在草鞋里,脚显得和熊掌一样大。武斗的胜利,使榔头队再次主宰了古炉村,但霸槽心里明白,天布灶火磨子一跑,群龙无首,红大刀好像是没有了,其实这都是暂时的,死灰如果燃起来那火更旺,落水的狗爬上岸那更能咬人。为了让村人知道这场武斗是红大刀一手挑起和造成的,他们不但违背了毛主席的革命路线,破坏了文化大革命,而且在武斗中红大刀是凶残的,有必要揭露,给予彻底肃清流毒,唤醒被蒙蔽的群众,团结更多的力量,榔头队要进行一次大的游行:这次游行不但转遍古炉村每一条巷道,还要到下河湾去,因为下河湾的金箍棒援助了他们,而且伤了那么多,死了一人。
游行队伍在山门前集中,用门扇抬了黄生生和另外两个断了腿的外,伤了腰的拄木棍,伤了胳膊的用布带子攀着,而腮帮上的,额颅上的,头顶上受过了伤,一律又把包扎的布条取下,让伤口裸露。狗尿苔一早出来倒尿桶,原本是倒在厕所尿池里的,他却偏提了尿桶要把生尿泼到自留地的葱垅去,趁机要看看游行的事。路滑得出溜出溜的,尿桶里的尿就摇得洒出来,在杜仲树下,立柱背了个背篓,拄了个木棍儿趔趔趄趄过来,说:狗尿苔你还不累,起这早的?狗尿苔说:我昨天又没打架,累啥的?!立柱说:我也不累。你于啥去?狗尿苔说:给自留地的葱泼些生尿。立柱过来看看尿桶,说:尿都洒完r.泼什么葱?他突然眼睛盯住了前方,用术棍一戳,雪窝里露出一只鞋来,是皮鞋,鞋后跟磨得一边低一边高,但鞋面还没破一个洞。他把鞋弹了弹雪,扔进了背篓,说:把他的,手表没有,也不见一个一分五分的钢铺儿?!狗尿苔叫道:啊你早早起来要拾东西呀!立柱说:为啥不拾,昨天有洛镇来的人,要遗都会遗好东西,你走路往脚底下留神着。牛铃也从另一个巷子出来,他还没穿上棉袄,腰里勒了一条草绳,人缩成一疙瘩,听了立柱的话,用脚踢了一下雪,说:哎哟,这里有一颗牙,多长的门牙,你要不?立柱说:听说昨天把你撵得狗上墙了?牛铃说:谁撵我?就是枪林弹雨,不伤我一根毫毛!立柱说:让我看看你耳朵!牛铃戴了火车头棉帽子,两个帽耳紧紧勒在下巴上,说:我为啥让你看,我嫌冷哩!立柱说:瞧你这熊样子,没被打死也得冰死!就走r。牛铃走了过来,对狗尿苔说:桶里没尿了?我给你尿些。解了裤子就往桶里尿。狗尿苔也解了裤子尿,天冷人就尿得多,两人尿得咚咚当当的。牛铃说:从泉里回去,咋不见你再出来?狗尿苔说:我哪派都不是,出来挨乱锤呀?!牛铃说:你知道不,黄生生让火烧得快不行啦?狗尿苔说:你听谁说的?牛铃说:昨晚上听水皮妈给人说的。狗尿苔说:她没说火是你用弹弓打上去的?牛铃说:火是你点着的呀!狗尿苔脸变了,说:她说了?牛铃说:她没说,看把你吓的。狗尿苔说:再不要提这事!就系了裤子,提桶也不往自留地去,匆忙回家,在路上,还寻思这几天不要再见到牛铃,牛铃是碎嘴,但愿他不要乱说。转过巷口,又想起立柱拾东西的事,忍不住也拿眼睛四处瞅,他不是要拾个什么,却奇怪着昨天这每条巷子都打得乌烟瘴气的,才过了一夜,雪白茫茫的倒什么也没有了。一回头,迷糊从另一个巷口出来。迷糊的尾巴骨受了伤,但尾巴骨受了伤不能脱了裤子把伤露出来。他就把自己的鸡杀了,用鸡血在头上抹,在耳朵上抹,抹得袄领上都是血。迷糊也看见了狗尿苔,说:狗尿苔,游行去!狗尿苔故意说:游啥行,冰天雪地的不冷呀?迷糊说:榔头队游行呀,声讨红大刀呀,血债要用血来还你知道这话不?狗尿苔说:我又不是榔头队的,我不游行。迷糊说:不去?不去就是红大刀!我让来拉了你去,还要你婆去,信不信?狗尿苔不敢犟嘴了,他说他可以去,但得把尿桶提回去了再去,迷糊过来一脚把尿桶踢了,说:你给我耍滑头呀?拉着狗尿苔的耳朵就走,一边走一边说:你以为稀罕你呀,让你去充个数是看得上你,你还不去,你个碎(骨泉)!
到了山门下,黄生生已经被人抬出来了,他果然坐不起来,就躺在一个门扇上,上边盖了一条被子。而还有两个人断了腿,正用木板条固定了缠布带子,一个的媳妇在给霸槽说,得叫善人来捏捏骨,再不捏,将来腿就长歪了。霸槽说:现在捏啥哩,游行完了再捏!就招呼人把他们扶到门扇上,那媳妇就也把被子盖上去,盖得严严实实。霸槽说:把腿亮出来!被子又给揭了。拿来的门扇一共四个,黄生生躺了一个,两个断了腿的各躺了一个,剩下了一个要拿回去,霸槽说:就三个?再抬一个!迷糊你尾巴骨好了没?迷糊立即说:还疼很。霸槽说:那你躺上去,不能屙不到尿一直要到下河湾的。迷糊说:我能憋住。就先睡在了门扇上。得称,立山,八成是安排着来轮换抬这个门扇的,得称说:迷糊这重的,我不抬!迷糊说:我为了榔头队被人打成这样,你不抬?得称说:你那算啥伤?迷糊就哎哟哎哟声唤。秃子金过来说:迷糊你就一路声唤着!迷糊却说:给我个被子,我躺在这里不能动,冻死呀?霸槽就给狗尿苔说:你快去我家拿个被子来!狗尿苔去了霸槽家,把被子抱出院门了,又返回去,只拿了一条破单子。
游行队伍呼喊着口号在古炉村所有巷道里转了一圈,巷道里当然也站满了人,有姓夜的家人,也有姓朱和杂姓的家人,姓朱人家老的少的没有呼应,只是默默地拿眼睛观望。偶尔也有一个两个红大刀的成员站在自家门口,也是胳膊上缠了布条吊在胸前或拄着棍跛一条腿,他们在显示着自己的伤情。水皮立即就喝问:你干啥,你站在这儿于啥?那人说:我在我家门口哩,没干啥,,手却塞进裆里一把一把地抓。水皮说:我给你说话哩,你抓?!那人说:我的毡我愿意抓!两人一高声,家里人赶忙把那人拉进院里,院门就关了。经过半截子巷,半截巷里姓夜的人家多,有三家在放鞭炮。鞭炮一响,狗尿苔就兴奋了,先跑过去在地上捡掉下来没响的炮,秃子金踢了他一脚,他拾了三颗,攥在手里跑到游行队伍前头去。水皮妈正蒸了一笼子红薯要等队伍过来了让带上路上吃,狗尿苔向水皮妈讨一个,水皮妈不给,狗尿苔就想报复一下,便悄悄掏出火柴点燃了一颗炮,炮眼子索索索冒烟,他急着就往水皮妈脚下扔。但火柴扔到了水皮妈的脚下,炮却叭地在自己手里炸了。
队伍从古炉村一出来,锣鼓也不敲了,口号也不喊了,除了黄生生,迷糊和另外两个人也没人再抬,自个行走。但是,奇怪的事情就发生着,当在古炉村游行的时候,山神庙前白皮松上的那几只红嘴白尾鸟一直在头顶上飞,狗尿苔还心里叽咕:这是又有人来请善人去说病吗?不禁就想着善人昨晚上山滑倒没滑倒,睡了一夜那头还疼不疼。很快,这想法就闪过去了,他看见天上的鸟越来越多,在跟着队伍飞,队伍出了村子,鸟仍不散,不时有鸟屎就落下来。黄生生在门扇上,先还能睁着眼睛,后来三摇两晃地就昏过去了,霸槽趴到门扇上说:黄同志,这你得坚持住!黄生生眼睛又睁开了,却自言自语:鸟要啄我手。霸槽试试黄生生额头,说:发烧哩,说胡话了。只是让抬门扇的人换肩时再轻点再稳点。刚走了一段路,一只鸟突然就从空里飞下来,啷(口邦)*地啄起了黄生生的手,他的手放在被子外,手背的皮就啄开了。大家赶紧赶鸟,黄生生又昏了。队伍到了下河湾村外,锣鼓重新敲起,呼起口号,迷糊和另外两个人又躺在了门扇上。黄生生又醒来了,自言自语说:鸟要啄我的脚。抬门扇的人说:啄不了,鸟一来就赶,我给你把脚盖好!掖了被角,盖严了黄生生的脚。下河湾的村外也是有条水渠,水渠上没有繃石板,是架了三根木椽,抬着门扇过,前边的人过去了,后边的人一踏木椽,将三根木椽捆在一起的葛条却断了,木椽一滑,人就一个趔趄踏进渠里,门扇一下子斜了,差点把黄生生撂下来,几个人忙前去帮忙,可只顾了脚下,没想到又有一只鸟从空中飞下,黄生生身上的被子滑脱了,鸟就啷(口邦)*地啄他的脚,等把门扇抬过了渠,发现鸟已经把脚面啄得皮开肉绽。霸槽大发脾气,抬门扇的人说:咋回事,鸟总是啄他?!霸槽也觉得奇怪,就让把黄生生的伤脚露出来,又叫狗尿苔不离左右,专门负责看管鸟。
在下河湾,招呼榔头队的除了金箍棒的头儿,还有一个女的,这女的很年轻,齐耳短发,也是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军装,皮带系了腰,又斜着背了个照相机,腰带使胸部特别突出,而相机带又将那两个疙瘩从中分开。但狗尿苔觉得她并不漂亮。古炉村以前老糟践下河湾,说下河湾土厚,庄稼比古炉村长得好,但下河湾的水里盐碱大,柿子是涩涩,核桃是根根,媳妇是墩墩,女子是黑黑。这个女的就长得黑,太黑。金箍棒的头儿和那女的把霸槽叫进一间房子里去说什么,过一会儿霸槽出来,对大家说:马部长怎么样?秃子金说:谁是马部长?霸槽说:不敏感!我还能说到谁?秃子金说:那个有照相机的女的?狗尿苔说了一句:黑!大家就嘿嘿地笑。霸槽说:不许胡说!知道不,人家是洛镇的女老师,现在是洛镇联指的部长,专门在下河湾指导工作的。秃子金说:就这女的?!霸槽说:就是她的主意,金箍棒配合咱一块游行,那个死人也人殓了,马部长坚持抬棺游行,死者家里人不愿意,她几句话就吓唬住了,有水平!你能做这决定?秃子金说:我能,就是埋了都要挖出来游行。霸槽说:你行?半香不让你到上房,你就可怜的住厦子屋,你行?秃子金说:好男不跟女斗,女的再能行,还不是在男人身底下的?霸槽说:马部长你得高眼看着,她让咱干什么咱就干什么,统一由她指挥!说得大家一时没了话。
过了一会儿,金箍棒果然就集合,他们除了十几个伤残者,在队伍前打头阵,也抬了一个白木棺材,抬棺材的竟有六人。两支队伍就合起来,开始在村里转,下河湾村子比古炉村大了三倍,有街道,有关帝庙,庙前是几十亩地大的庙场子,游行队伍从村街转到庙场子,集中了开会,那个马部长就在队伍前讲话,讲的什么话,秃子金他们不愿多听了,他们不是来听这个女人讲话的,就叽叽啾啾议论着她的军装,她的发型,一个说:这女人好,奶像两个蒸馍!开石说:你就知道个吃!铁栓说:霸槽怎么啦,见了这女人倒像变了个人。跟后说:那女的有啥好的,不就是有个照相机?开石说:咱古炉村谁有照相机?杏开有照相机?狗尿苔说:不要牵扯杏开!就向跟后要红薯吃,跟后迟疑了半天,才从口袋掏出一个熟红薯,要给狗尿苔时,却又掰了一半塞到自己嘴里。’狗尿苔蹴在一边吃红薯,红薯已经冻硬了,吃在嘴里像吃冰渣子,他不愿意秃子金他们说霸槽又看上了马部长,他们明明知道霸槽和杏开好着,杏开已经怀上霸槽的孩子,还说这样的话,那眼里压根儿就不在乎杏开。正想着,水皮过来说:让你在黄同志身边,你只图在这儿吃呀!狗尿苔往天上看,天上没鸟,鸟都在庙场子边的大柳树上。狗尿苔说:鸟啄不了他!但还是到了黄生生躺的门扇那儿去。黄生生仍在闭着眼,似乎是昏迷了又似乎没有昏迷,旁边的门扇上迷糊却在低声叫他。狗尿苔说:让你声唤哩,咋不声唤了?迷糊说:我肚子饥得能声唤出来?给我寻些吃的。狗尿苔说:你是伤员,你吃什么吃?!迷糊说:你给霸槽说,再不给吃,我就饿得躺不住了!狗尿苔去给霸槽说了,霸槽说:他狗日的躺着还要吃!水皮,你给个红薯让吃去,别让人看见。
队伍又要游行啦,从庙场子到街道涌了好多村里人,都来看热闹,迷糊在门扇上伸手拿了红薯,秃子金就说:盖住单子!迷糊就在单子里吃。路边看热闹的指点着说:那抬的是啥,还一动一动的。秃子金说:是伤员,联总的人把我们榔头队的人打伤了,脊梁骨断了,疼得躺不住么。低声对迷糊说:声唤,声唤。迷糊就声唤起来,声音很大。但很快又不声唤了,是嘴唇的嚼咂声。秃子金对狗尿苔说:你就经管着,凡有人就让他声唤!狗尿苔拿着一个柴棍儿,凡是经过路边有人的地方,就戳一下迷糊,迷糊就大声声唤。狗尿苔就不停地戳,气得迷糊揭了单子就把红薯皮砸在狗尿苔的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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