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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一年夏天,赵少忠从江北贩回一批烟草,船经过官塘镇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下来,他的船趁着浓浓的黑暗刚刚拢岸,那些早就守候在岸边的客栈和酒店的伙计一窝蜂地围了上来。赵少忠将船停在一座木桥的阴影之中,然后纵身上了岸。那些拉客的女人像麇集在鱼市上的苍蝇一样,怎么轰也轰不走。在炎热的夏夜,汗酸的臭气和水边的膻腥味混合在一起,使他感到一阵阵的恶心。赵少忠想找一个干净的客栈住下来,烧盆热水烫烫脚,然后好好睡一觉,第二天一早好赶路。他被面前聚拢的叽叽喳喳的女人弄得不知所措,这时河边一个船工冲着他叫了一声:
“那个戴凉帽的女人很不错,屁股圆滚滚的。”
戴凉帽的女人像是听懂了船工的话,径直朝赵少忠走了过来,像熟人一样挽住了他的胳膊,赵少忠怔了一下,在女人身上散发出来的麝香和药材的气息中不由自主地往前走。
官塘镇是一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村落,在墨黑的大山的背影之下,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溪涧,稀稀落落地散布着一些草房。水鸟在涧底鸣叫着,使这个飘浮在灯火中的村落显得异常宁静。
赵少忠跟着那个女人转过一处红薯地和几道颓墙,来到一个小酒店前,屋檐下的灯笼在风中摇晃着,店主闻声挑开门帘远远地迎了出来。女人在半明半暗的灯光中摘下凉帽,露出一头银灰色的短发,赵少忠这才注意到她有多么苍老。赵少忠跟着女人走进了客房,一阵浓郁的棕榈叶的清香和竹席的气息扑面而来,在船过偃林寨时积存在心中的不安的感觉顿时消失了。他要了一壶黄酒,就着炖烂的猪头肉,在窗下慢慢地喝着,宁静和安全的感觉紧紧地伴随着他他沉浸在窗外淙淙的涧水声中,对悄悄走进来的那位姑娘一无所知。
姑娘站在他身边的一只老式座钟旁,轻轻地为他摇着蒲扇,她的高绾的发丛中插着一朵晚茶花的花苞。赵少忠借着一股浓浓的酒意,给她斟了一杯酒,姑娘浅浅地笑了一下,端起那杯酒一饮而尽,然后抹了抹嘴唇。窗户上蒙着一层白色的纱布,几只蚊子和飞蛾贴着纱布嗡嗡地叫着,涧底传来清晰的捣衣服的声音。
半夜时分,赵少忠感到有些困了,就势倒在铺着厚厚棕榈叶的竹席上,不久就沉入了梦乡,在迷迷糊糊的睡意中,他隐约看见那个姑娘端着一盆洗脚水走了进来,樟木树枝被煮烂的气息萦绕在他的周围。那个姑娘像服侍婴儿一样地帮他脱去了那双粘满泥土的硬梆梆的鞋子,替他挽起裤腿,用毛巾沾着热水为他洗脚。热水渗进了他脚上的血泡,他的脚不住地抽搐着,姑娘不时停下来,低低地喘息。他朦胧地听见她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卧室里和蚊子的叫声掺合在一起,他感到脚底板和小腿上痒酥酥的。在一阵难以遏制的激动中,他睡意全消,姑娘俯身帮他擦脸的时候,他的手背碰到了她胸口软绵绵的东西上。在以后一连好几个不眠之夜中,他躺在潮湿的船舱里咀嚼着新鲜的烟草叶,他的手背上的血管依然像小兽一样跳动着。
时间过去了很久,赵少忠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那个姑娘站在窗前,在闪动的烛光中呆呆地发愣,好几次她走到床边坐下来,对着发出轻微鼾声的陌生人不知所措。过了一会,她终于吹灭了桌上的蜡烛带上门走了出去。赵少忠睁开双眼,他感到那个姑娘的影子依然停留在黑暗的空气中,他嗅着屋子里淡淡的樟木香味,一种从未有过的烦躁搅得他难以入眠。很早以前,他就从过往的商人的口中听说过官塘镇妓女接待客人的默契和方式,他的眼前又浮现出那朵晚茶花的花苞,它像是某种诱人的不祥之物在寂静的夜晚的空气中悬挂着,他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把它摘下来。
后半夜,外面刮起了大风,在运河上经过的船只传来清晰的摇橹声。在清晨响起的第一声公鸡的啼鸣声中,赵少忠早早地从床上爬起来。沿着那条闪闪发亮的溪涧朝渡口走去。他远远地看见运河窄窄的水面被初升的晨曦染得通红,船头上升起了一缕缕炊烟,几个船工正在吊水做饭。赵少忠一路上还在想着夜晚的那件事。
“怎么样,一夜没睡吧。”一个船工嬉笑着跟他打招呼。
“那个戴凉帽的小妞准没错。”王胡子说。他光着上身,露出一簇浓密的胸毛。
“小妞?”赵少忠说,“她的牙齿都快掉光了。”
几个年轻的伙计咯咯地笑起来。
天光大亮的时候,在官塘镇夜宿的船工一个个从树林中懒散地走了出来,赵少忠看见那些敞胸露怀的女人一直将他们送到岸边。
王胡子?着水把沉重的铁锚搬到船上,几个梢工摇起了橹,船慢慢驶离了岸边。这时,岸边稀疏的柳树林中跑出一个姑娘,她的身后,那个戴凉帽的女人举着鞋追赶着,几个船工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那个头上插着晚茶花苞的姑娘跑到渡口边时,赵少忠的船已经离岸了,她稍稍犹豫了一下,卷起裤腿?着水朝船头奔了过来。
“天哪,”王胡子说,“你昨晚一定是把她哄迷糊了。”
“婊子追姑佬一点没错。”岸边有人嘿嘿地笑着。
赵少忠看见姑娘的一只手已经搭在船帮上,一个伙计拉了她一把,她浑身湿漉漉地站在船头,衣服紧紧地贴在肌肤上,身体的轮廓依稀可辨。这条大船在黎明的阳光中走了很远,赵少忠还能看见那个戴凉帽的女人举着一只鞋子在岸边跺着脚。
“那个女人为什么追着你打?”王胡子说。
“她怪我昨夜没有赚到钱。”姑娘气喘吁吁地说。
王胡子瞥了一眼正在若有所思的赵少忠,突然发出一阵大笑。
赵少忠在船舱里翻出一些旧衣服让她换上,这个眉清目秀的姑娘整天守着船头的火炉一言不发。她的身上保留着僻远山村的女子特有的泼辣和大胆,当她毫无顾忌地跨在船舷上对着浑浊的河水撒尿时,几个年轻的艄公脸都涨得通红。
事实上,这个年轻女人的到来并没有使枯燥乏味的航行变得轻松起来,相反,那些伙计仿佛在一夜之间都对沉默上了瘾。炎热的日子一个接着一个,在姑娘香甜的酣睡之中,那些无精打采的船工对着满天星斗,在浓郁的烟叶的气息中度过了一个个不眠之夜。
大船渐渐来到了子午镇外宽阔的水面上。一天中午,王胡子拎着一壶酒来到赵少忠面前,他们就着咸萝卜坐在船头一直喝到太阳偏西,王胡子从腰间解下一袋铜板扔在赵少忠的脚下。
“把那个姑娘给我。”他说。
正在摇橹的几个伙计闻声围了过来,那条张满帆布的船在河心被风吹得直打转。那个姑娘朝眼中布满血丝的王胡子瞥了一眼,绕到赵少忠的身后,两只手紧紧地扯住他的青布马褂,身体瑟瑟发抖。赵少忠被那股樟木树的清香笼罩着,不假思索地说了一句:“算了吧。”
许多年后,每当他看见王胡子匆匆走过时充满敌意的眼光,他都为自己仓促间做出的这个决定懊悔不已。
2
当年,翠婶跟着赵少忠走进赵家大院的时候,他的老婆正在院中的葡萄架下乘凉。她看见那个女人在藤椅上深陷的身体像屋檐下钻出的一阵清凉的风,突然哆嗦了一下,用一面蒲扇盖住了她那苍白的脸。
当天晚上,她坐在井边的一只木桶里洗澡,用刀条蚌壳刮着身上积存已久的污垢,她看见一个人影从柱廊下闪了出来。起先她还以为是赵少忠,在一轮下弦月清冷的光亮中,那个病病歪歪的女人趿拉着木拖走到了她的跟前。她稀疏的头发在夜风中飘拂着,身影像纸一样薄。翠婶看不清她的脸,但她能感觉到那个女人忧郁的目光刺痛了自己。女人围着井栏转了几圈,仔细地打量着自己赤裸的身体。
盛夏季节,门前的秧田和池塘都蓄满了雨水。青蛙的叫声在寂静的晚上连成了一片,在官塘镇的许多充满汗酸味的夜晚,她在一个又一个男人面前褪下衣裙,并没有感到任何不自在。现在,这个女人的目光使她产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与羞涩。几天之后,她从子午镇上一个敲更的老人的口中偶尔听到一声叹息:
“赵家的女人活不长了。”
她当时不明白这句话的意义,这个看惯阴晴风雨的老人在预测祸福时总带着一点漫不经心的味道。不过,赵家女人真正卧床不起已是两年以后的事了,那时她最小的女儿柳柳刚刚出世。
那个深居在后院阁楼上的女人在秋初的一场滂沱大雨中一命归西,更夫的话又一次在翠婶的耳畔回荡开来,一种无法说清的愧疚的感觉促使她决定自己来哺育那个出世不到四个月的婴儿。她坐在弄堂口的一只竹椅上,用一根蓍草把自己的乳头刺得鲜血淋漓,但她始终没有看见乳白的奶汁流出来。一个刚巧从那路过的年老的女人笑得喘不过气来,老人蹲在墙角的阴影里,唠唠叨叨地向她比画了整整一下午,她才大梦初醒似的意识到了女人身上的另外一些事。
翠婶来到赵家大院的第二天,赵少忠在院中的树荫下摆了一桌酒席,那个年老的茶房像是突然意识到了自己被辞退的命运,像一只受伤的老鼠在空旷的大院里显得手足无措。
赵少忠一口接一口地喝着闷酒,席间没有人说话,也许是受不了这种令人窒息的气氛,茶房察看了一下赵少忠的脸色,忐忑不安地说:“屋顶上的那些瓦缝该扫一扫了,里面堆满了树叶,每到下雨的时候就往屋里渗水。”
“我明天去村里叫个人来修整一下。”赵少忠说。
“你是嫌我老了,不中用了。”茶房说。
赵少忠笑了一下,没有吱声,他在茶房的杯中斟了一杯酒,然后站起身,端着酒杯走到茶房的跟前。老人的脸色陡然阴沉下来,他慌慌忙忙地站起身,把身边的一只木椅都碰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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