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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风像哥萨克在自己家乡的草原上一样奔驰。大雪填平了峡谷。凹地和深沟都齐平了。看不见大路,也看不见小径。周围是一片被风舔得光溜的、空旷的雪原。草原仿佛已经死去。偶尔有一只老鸦从高空飞过,它像这片草原,像那座耸立在夏天凉棚后面、戴着一顶苦艾镶边的豪华水獭雪帽的瞭望台一样古老。乌鸦喳喳地煽动着翅膀,呱呱地叫着飞去。寒风把乌鸦的啼声送往远方,久久地、忧伤地在草原上回荡,就像在静夜中无意触动了低音琴弦。
但是大雪覆盖的草原还在活着。在像冻结的波涛、银光闪闪的雪海下,在秋大翻耕过的、像一片僵死的水波似的田地里,被严霜打倒的冬小麦,把富有生命力的根须贪婪地扎进了土壤。缎子似的光滑的、绿油油的冬小麦,披着眼泪般的露珠,不胜其寒地紧紧偎依在松酥的黑土地上,吮吸着它那营养丰富的黑色的血液,等待着春天和阳光,以便冲破融化的、像蜘蛛网似的晶莹薄冰,直起身来,在五月长得碧绿一片。时间一到,冬小麦就会挺起身来!鹤钨将在麦丛中嬉斗,四月的云雀将在麦地上的晴空飞鸣。太阳仍将那样照耀它,风也仍将那样吹拂它,直到成熟饱满、被暴雨和狂风蹂躏的麦穗还没有垂下长着细芒的脑袋,还没有倒在主人的镰刀底下,还没有驯顺地撒下一串串肥硕沉重的麦粒为止。
顿河沿岸全都过着隐秘、压抑的生活。阴暗的日子来到了。山而欲来,不祥的消息,从顿河上游,沿奇尔河、楚茨坎河、霍皮奥尔河。叶兰卡河,顺着布满哥萨克村庄的大大小小的河流传播开来。大家都说,像滚滚洪流在顿涅茨河沿岸固定下来的战线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肃反委员会和革命军事法庭。传说这些瘟神很快就会来到各市镇,又说他们已经到了米吉林斯克和卡赞斯克,对那些在白军中服过役的哥萨克进行极为简单而又不公正的审判。传说,顿河上游哥萨克主动放弃阵地这一事实,并不能证明自己无罪。审判程序简单极了:提起公诉,问两个问题,就下判决——最后,用机枪一扫,完事大吉。据说,在卡赞斯克和舒米林斯克已经有不少哥萨克的脑袋扔在枯树丛里无人收……前线归来的哥萨克们只是一笑置之:“胡说八道!这都是军官编造的神话!士官生早就这样用红军来吓唬我们啦!”
人们对这些谣言将信将疑。在这以前,各村什么样的谣言没有啊。谣言把那些胆小的人吓跑了。但是等到战线移过以后,也确有不少的人夜不成眠,只觉得枕头烫脑袋,褥子硬邦邦,连娇妻也变得可僧了。
另一些人则后悔没有逃到顿涅茨河对岸去,但是木已成舟,悔之晚矣,落在地上的眼泪是收不起来的……鞑靼村的哥萨克每天晚上都聚在小胡同里交换各自听来的消息,然后就去借酒浇愁,东家西家串门子。村子里的日于过得平静,清苦。在开斋节最初的几天,只听到过一次婚礼的马铃铛声:米哈伊尔·科舍沃伊把妹妹嫁了出去。就是这次婚礼,大家也议论纷纷:“这样的日子结婚!准是不办不成啦!”
选举村政权以后的第二天,全村家家都交出了武器。在革命军事委员会占用的莫霍夫家的房子里,暖和的门厅和走廊里都堆满了枪支。彼得罗·麦列霍夫也把他和葛利高里的两支步枪、两支手枪和一把马刀送来了。弟兄俩留下了两支军官用的手枪,只是把跟德国人打仗时带回来的枪支交了出去。
彼得罗如释重负似的回到家里。葛利高里正在内室,袖子挽到胳膊肘子以上,用煤油擦两支拆卸开的、生了锈的步枪大栓零件。两支步枪就立在床边。
“这是从哪儿弄来的?”彼得罗大吃一惊,胡子都耷拉了下来。
“这是爸爸到菲洛诺沃去看望我的时候带回来的。”
葛利高里的眯缝得窄窄的眼睛里闪着光芒。他的两只沾满了火油的手插在腰里,哈哈大笑起来。但很快他又非常突然地停住了笑声,像狼似的咬得牙齿咯吱直响。
“两支步枪——值得什么大惊小怪!……告诉你,”虽然屋子里一个外人也没有,他还是耳语说,“父亲今天对我说,”葛利高里又敛住笑容,“他还有一挺机枪哩。”
“你就胡说吧!哪儿弄来的?要那玩意儿子什么!”
“他说,是用一袋酸奶渣从几个哥萨克辎重兵手里换来的,可是我以为老家伙是撒谎!一定是偷来的!要知道他就像屎壳郎一样,什么都要往家拖,就是拿不动的东西都要拖。他悄悄对我说:‘我有一挺机枪,埋在场院里。枪上有个弹簧,可以拿下来当螺旋钩用,不过我没有拆。’我问他:‘你要这玩意儿有什么用处?’他说:‘我很喜欢这个宝贵的弹簧,也许能派上什么用场、这是很值钱的,是铁的……”
彼得罗大怒,想到厨房里去找父亲,但是葛利高里劝住了他。
“算了吧!帮我擦洗装枪吧。你能问出什么道理来!”
彼得罗擦着枪筒子,气得哼哧了半天,后来有点儿回心转意地说:“也许是对的……说不定会有用的。让它埋在那儿好啦。”
就在这一天,托米林·伊万带来一个消息,说卡赞斯克正在枪毙人。他们靠着炉子抽了一会儿烟,谈了一阵子。彼得罗说话的时候总在想着什么。他很不习惯思考问题,所以很费劲,额角上都急出汗来了。托米林走后,他说:“我现在就到鲁别任村去找雅什卡·福明。我听说,他这些日于正在家里。据说,他正在搞个什么区革命委员会,不管怎么说——好歹得找个护身符呀。我求求他,万一有什么事,请他照顾照顾咱们。”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把骡马套在塞得满满的爬犁上。达丽亚裹着一件新皮袄,和伊莉妮奇娜喳喳说了半天。然后一起跑到仓房里去,从那里拿来一个包袱。
“这是什么东西!”老头子问。
彼得罗没有做声,伊莉妮奇娜快嘴小声说:“这是我藏的一点奶油,以防万一的。不过现在就不能舍不得奶油啦,我叫达丽亚拿上,带去送给福明的老婆当礼物,也许,也许彼秋什卡用得上,”她抽泣起来。“去当兵服役,拼死拼活,到头来却要为肩章,为这鬼东西受罪,说不定会出什么岔子……”
“住口,贫嘴娘儿们!”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怒冲冲地把鞭子扔到于草上,走到彼得罗跟前,说:“你送给他些麦子。”
“他要麦子干什么呀!”彼得罗发火了。“爸爸,你最好到阿尼库什卡家去买点儿烧酒,用不着什么麦子!”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用衣襟盖着,拿来一大瓶烧酒,夸耀说:“真是他妈的好酒!简直跟尼古拉皇上喝御酒一样。”
“老狗,你倒已经先尝过啦!”伊莉妮奇娜骂道;但是老头子就像没有听见似的,他像吃得饱饱的猫一样眯缝起眼睛,哼哼着,用祆袖子擦着被酒烧得麻酥酥的嘴唇,精神抖擞、一瘸一拐地往屋子里走去:彼得罗像客人似的,坐上爬犁,从院子里赶了出去,大门就那么大敞着。
他带着这些礼物去拜访那个现在有权有势的老同事:除了烧酒以外,还有一块战前织的哗叽衣料、一双靴子和一俄磅珍贵的茉莉花茶。这些东西都是他在利斯基抢来的,那时,第二十八团攻占了这个车站,队伍就散了,洗劫了停在那里的火车和仓库……就是那一次,他在一列被洗劫的火车里抢了一只装着女人衣物的篮于。.他叫到前线上去的父亲把篮子带回家来。于是达丽亚就得意洋洋地穿上从未见过的摩登衬衣,引得娜塔莉亚和杜妮亚什卡羡慕得要命。细薄的外国料子比雪还白,每块儿绸子上都印着商标和印记。裤子上的花边比顿河上的泡沫还要漂亮。达丽亚在丈夫回来的头一夜,就是穿着这条裤子上床睡的。彼得罗在熄灯前,宽容地笑着问:“男人的裤子,你也拿来穿?”
“穿这条裤子又暖和又好看,”达丽亚像在梦幻中似的回答说。“也真叫人纳闷,如果真是男人穿的——应该再长一点儿。还镶着花边……你们男人家还镶什么花边啊?”
“大概贵族老爷们穿的衣服是要镶花边的。关我什么事啊?你穿吧,”彼得罗睡意朦胧地搔着痒痒,回答说。
对这件事儿他并未特别留意。但是随后两夜,他一躺在妻子的身边,就心怀戒惧地离她远点儿,用一种油然而生的敬意和不安的眼神瞅着那些花边,生怕碰着它们,并已感到跟达丽亚也仿佛有点疏远了。他对这些花边怎么也习惯不了。第三天夜里他火了,断然命令说:“你他妈的把裤子给我脱了!老娘儿们不能穿这玩意儿,根本也不是女人穿的。你穿着它躺在那儿,像个贵夫人似的!简直成了个陌生的女人啦!”
早晨,他比达丽亚先起来。咳嗽着,皱起眉头,试着把裤子穿到自己腿上。他小心翼翼地把扣带、花边和自己的毛烘烘的小腿看了半天。一转身,无意中看到镜子里自己背后的一大堆花边,他呻了一口,骂着,像狗熊似的从肥大的裤腿里往外拔腿。大脚拇趾挂在绣花边上,差一点儿摔在箱子上,这下子他可真正生起气来,撕开扣带,脱下裤子,这才痛快了。达丽亚睡意朦胧地问:“你干什么哪?”
彼得罗生气地没有做声,哼哧着,啐个不停。至于那条谁也不知道是男人穿的,还是女人穿的裤子,达丽亚当天就叹着气,装进了箱子(箱子里还装着很多东西,可是家里的几个女人没有一个知道怎么穿戴)。这些复杂的玩意儿后来都改成了女人的内衣。可是几条裙子达丽亚却利用上了;鬼知道这些裙子为什么都做得这么短,但是聪明的女主人在裙于外面往上再接上一条裙子,使里头的裙子比外面的长出一块来,这样就可以露出半尺宽的花边。达丽亚就是穿着这条裙子,荷兰花边在土地上拖着,到处炫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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