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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后来,当他们这个团进入了连续作战时期,已经不再是一幕幕演出的遭遇战,而是形成了婉蜒曲折的阵地,葛利高里不论在和敌人交手厮杀,或者在近距离对峙时,总是对红军战士,对这些俄罗斯士兵,对这些不知道为什么他必须与之拼杀的人们依然怀有同样无止境的强烈好奇心。他的心里似乎一直保留着四年战争最初的日子里,在列什纽夫近郊产生的那种天真幼稚的感情,当时他在山岗上,第一次看到奥匈部队和辎重队仓皇奔逃的情景。“这是些什么人?是些什么样的人?”仿佛在他的生活史上根本就不曾有过他在格卢博克附近跟切尔涅佐夫的队伍厮杀的那一页。但是那时候他清楚地了解敌人的真面目,——大多是顿河地区的军官,是哥萨克。而现在他却不得不跟俄罗斯士兵,跟另一种不同的人打仗,这些人全都是拥护苏维埃政权的,而且正像他想的那样,竭力要抢夺哥萨克的土地和利益。
有一天,他在战斗中又一次,几乎是面对面地与突然从一条叉沟里跑出来的红军战士遭遇了。他带着一个排骑马出去侦察,沿着一条小山沟的沟底往岔口走去,突然听见“F”音发得特别重的俄罗斯话语声和零乱的脚步声。几个红军战士——有一个是中国人——爬上了沟顶,一看见哥萨克不由得一愣,霎时间都吓呆了。
‘哥萨克!“一个红军战士吓得掉在地上,不成声地喊道。
那个中国人开了一枪。跌倒的那个淡白色头发的红军战士也立刻上气不接下气地用急促的声调大叫:“同志们!用‘马克辛’打!哥萨克来啦!”
“打啊!哥萨克来啦!……”
米吉卡·科尔舒诺夫用手枪把那个中国人打倒,然后猛地掉转马头,撞着葛利高里的马,头一个沿着坡岸陡峻,乱石滚滚的沟底遁去,他抖动着缰,驾驭着惊奔的战马,弯来弯去地跑着。其余的人也跟着他跑起来,马匹盘旋飞奔,互相追逐。机枪在他们的背后哒哒地响着,枪弹把沟坡上的和凸岸上茂密的荆棘和山楂树叶子打得纷纷落下,打得沟底乱石横飞.打得石头沟底上弹痕累累……还跟红军交过几次手,他亲眼看着哥萨克的枪弹把红军士兵打倒在地.把这些人断送在这块肥沃而又陌生的土地上。
……于是葛利高里逐渐憎恨起布尔什维克来。他们成了他生活中的敌人,迫使他离开了土地!他看到:其余的哥萨克也在滋生着同样的感情,他们都觉得,之所以要打这场战争,全怪来进攻这个地区的布尔什维克。每个人,一看到那一垄垄没有收集起来的割倒的麦于,马蹄践踏的没有收割的庄稼,空荡荡的场院,就想起了自己那几亩地,想起了正在这几亩地上挣扎、呻吟,干着力不能胜的重活的婆娘们,他们的心肠变硬了,凶狠起来。在战斗中,葛利高里有时觉得,他的敌人——坦波夫、梁赞和萨拉托夫的农民——也怀着同样对土地的热情在进行战斗。“我们就像争夺情人一样,在为抢占上地厮杀,”葛利高里心里想。
捉到的俘虏渐渐少了。枪杀俘虏的事件,时有发生。在前线,抢劫之风甚盛;抢劫那些有同情布尔什维克之嫌的人家,抢劫红军战士的家属,常常把俘虏的人都剥得精光……什么都抢:从马匹、车辆,直到毫无用处的笨重东西。哥萨克抢,军官也抢,大家都抢。二类辎重车上堆满了战利品一大车上的东西真是洋洋大观!有衣服,有火壶,有缝纫机,也有马套——凡是值点钱的东西,无所不有。辎重车上的战利品纷纷运回各家各户、哥萨克们的亲属来到前方,他们赶着马车给部队送来弹药和军粮,然后装上抢来的东西,满载而归。骑兵团队——它们占大多数——更是无法无天、因为步兵除了一只军用背包外,再也没有别的什么地方可装,而骑兵则可以塞满鞍袋,捆在马肚带上,他们的马哪里还像战马,简直成了驮载的牲口。弟兄们变得越来越肆无忌惮。在战争中抢劫,对于哥萨克来说,向来是最重要的动力。葛利高里从他听到老年人讲的过去的战争和自己的亲身经历中明白了这一点。还是在跟德国人打仗的时候,他们团在普鲁士的后方进攻,旅长——一位战功卓绝的将军——把部队分成十二个连,用鞭于指着坐落在山岗下的一座小城,命令说:“你们攻下这座城市——可以自由行动两个钟头但是两个钟头以后,再发现抢劫的人——就要枪毙!”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葛利高里却很不习惯于这种事儿,——他只拿点吃的东西和喂马的草料,很怕去动别人的东西,而且憎恶人们的抢劫行为,特别见不得自己连的哥萨克进行抢劫、他对自己的一连人严加约束。他连里的哥萨克很少抢劫,就是抢了,也瞒着他。他没有命令过枪杀和剥俘虏的衣服。他这种异常宽容的态度引起了哥萨克和团里上司的不满、把他召到师部去,要他给自己的行为作出解释,一位上司对他大发脾气,粗暴地大喊大叫:“少尉,你是存心想把我这个连搞垮吗?你标榜什么自由主义作风呀?是在为自己留条后路,以防万一吗?是不忘旧情,玩弄两面手法吗?……这样搞,人们怎么会不骂你呢?好啦,用不着废话!你懂不懂军纪?你说什么——撤换你?我们立刻就撤你的职!我命令你今天就把连队交出去!记住,老弟……别瞎嘟哝!
月底,维申斯克团与齐头并进的第三十三叶兰斯克团的一个连,共同占领了响谷村。
山下的谷底里,是一片柳树、白蜡树和白杨,山坡*点缀着三十来座白墙的房舍,四周围着低矮的粗石砌的围墙、村头高处的小山头上,矗立着一架古老的风车,它都可以用上四面八方的风。在从山阴里涌起的白云堆里,风车僵死的翅膀像个斜叉的十字架,黑亮闪光,阴晦的雨天。沟谷里黄色的风雪在咆哮:落木萧萧。枝叶繁茂的红柳树于往外渗着殷红的血汁。场院上堆着闪光的麦秸垛。温柔的初冬笼罩着散发着淡淡的土腥味的大地。
葛利高里带着自己的一个排住在设营员分配给他们的一座房于里。房主人跟着红军走了。所以老迈肥胖的女主人带着尚未成年的女儿特别殷勤地招待这一排人。葛利高里穿过厨房走进内室,四下看看。这家人的日子过得显然十分富裕:油漆的地板,维也纳式的椅子,大穿衣镜,墙上挂着常见的军人相片和一张镶着黑框的学生奖状。葛利高里把湿透了的雨衣挂在壁炉上,卷起烟来。
普罗霍尔·济科夫走进来,把步枪靠在床上,冷漠地对他说:“送军需品的大车来啦。葛利高里·潘苔莱维奇,您老爸爸赶着车一起来了。”
“真的吗?你就胡说吧!”
“真的。除他以外.至少还有六辆咱村的大车,快去瞧瞧吧!”
葛利高里披上军大衣,走出去。.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正拉着笼头把马牵进大门来。
达丽亚身上披着一件家纺粗呢斗篷,坐在四轮马车上。她手里拽着缓绳。水汪汪的含笑的眼睛从湿淋淋的斗篷风帽里朝葛利高里闪着。
“怎么把你们也都惊动来啦,乡亲们!”葛利高里脸朝父亲笑着大声说。
“啊,我的好儿子,还活着哪!我们作客来啦,没有得到你的许可就赶车来啦。”
葛利高里走着,搂住了父亲的大宽肩膀,然后就动手从车辕上往下卸马套。
“你说,没有料到我们会来,是吗,葛利高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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