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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国之前完全没有想到,在法国十八天中间,我会看见那么多的中国人。各种各样的中国人,他们来自世界各地,过着各样的生活,有着不同的思想,站在不同的立场。他们穿不同的服装,发不同的口音,有不同的职业。我们参加过巴黎三个大学(第三、第七、第八)中文系的座谈会和招待会,会上见到他们;我们出席过在弗纳克书籍超级市场里举行的和读者见面会,会上见到他们;我们出席过法中友协的座谈会,在那里也见到他们。有些人好像真是无处不在,不过我也没有想过避开他们。我过去常说我写小说如同在生活,我的小说里的人物从来不是一好全好,一坏到底。事物永远在变,人也不会不变,我自己也是这样。我的思想也并不是一滩死水。所以我想,即使跟思想不同的人接触,只要经过敞开胸怀的辩论,总可以澄清一些问题。只要不是搞阴谋诡计、别有用心的人,我们就用不着害怕,索性摆出自己的观点,看谁能说服别人。
离开了祖国,我有一个明显的感觉:我是中国人。这感觉并不是这一次才有的。五十二年前我就有过。我们常常把祖国比作母亲。祖国的确是母亲,但是过去这位老母亲贫病交加、朝不保夕,哪里管得了自己儿女的死活!可是今天不同了。出了国境无论在什么地方,我总觉得有一双慈爱的眼睛关心地注视着我。好像丹东讲过类似这样的话:人不能带着祖国到处跑。我不是这么看法。这次出国访问使我懂得更多的事情。不管你跑到天涯地角,你始终摆脱不了祖国,祖国永远在你的身边。这样一想,对于从四面八方来到巴黎的中国人,我的看法就不同了。在他们面前我热情地伸出手来,我感觉到祖国近在我的身旁。祖国关心漂流在世界各地的游子。他们也离不开祖国母亲。即使你入了外国籍,即使你不承认自己是中国人,即使你在某国某地有产业,有事业,有工作,有办法,吃得开,甚至为子孙后代作了妥善的安排,倘使没有祖国母亲的支持,一旦起了风暴,意想不到的灾祸从天而降,一切都会给龙卷风卷走,留给你的只是家破人亡。这不是危言耸听,一百年来发生过多少这样的惨剧和暴行。几十万、上百万的华侨和华裔越南“难民”今天的遭遇不就是最有力的说明么?过去华侨被称为海外孤儿。我一九二七年一月在上海搭船去马赛,在西贡、在新加坡上岸闲步,遇见中国人,他们像看到至亲好友那样地亲热。这种自然发生的感情是长期遭受歧视的结果。一九三一年我写过短篇小说《狗》,小说中的我会“在地上爬,汪汪地叫”,会“觉得自己是一条狗”,难道作者发了神经病?我写过一篇散文《一九三四年十月十日在上海》,文章里有人说:“为什么我的鼻子不高起来,我的眼睛不落下去?”难道我缺乏常识,无病呻吟?不!在那些日子里一般的中国人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我们是不会忘记的。今天重读我一九三五年在日本写的短篇《人》,我又记起那年四月里的一场噩梦,那天凌晨,好几个东京的便衣警察把我从中华青年会宿舍带进神田区警察署拘留到当天傍晚。我当时一直在想:要是他们一辈子不放我出来,恐怕也没有人追问我的下落,我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中国人,一个“孤儿”。
今年四月三十日傍晚我们中国作家代表团在巴黎新安江饭店和当地侨胞会见,我们感谢华侨俱乐部的盛情招待。出席聚餐会的人有好几十位,但据说也只是要求参加的人中间的一部分。席上我看见不少年轻人的脸,我也见到那位从日内瓦赶来的女编辑,她是我一个朋友的外甥女,她想了解一些祖国的情况,但是我们的法国主人已经无法为我们安排会谈的时间了。还有不少的年轻人怀着求知心到这里来,他们需要知道这样或者那样的关于祖国的事情。总之大家都把希望寄托在这个聚餐会上,反正我们一行五个人,每个人都可以解答一些问题。这个聚会继续了三个多小时,我或者听,或者讲,我感到心情舒畅,毫无拘束。年轻人说:“看见你们,好像看见我们朝思暮想的祖国。”他们说得对,我们的衣服上还有北京的尘土,我们的声音里颤动着祖国人民的感情。我对他们说:“看见你们我仿佛看见一颗一颗向着祖国的心。”游子的心是永远向着母亲的。我要把它们全带回去。
聚餐以后大家畅谈起来。可是时间有限,问题很多,有些问题显得古怪可笑,但问话人却是一本正经,眼光是那么诚恳。我好像看透了那些年轻的心。有些人一生没有见过母亲;有些人多年远游,不知道家中情况,为老母亲的健康担心;有些人在外面听到不少的流言,无法解除心中的疑惑。他们想知道真相,也需要知道真相。我不清楚我们是否满足了他们的要求,解答了他们的疑问。不过我让他们看见了从祖国来的一颗热烈的心。我紧紧地握了他们的手,我恳切地表示了我的希望:大家在各自的岗位上努力吧。祝我们亲爱的母亲——我们伟大的社会主义祖国万寿无疆。我们为亲爱的祖国举杯祝酒的时候,整个席上响起一片欢腾的笑语,我们互相了解了。
当然不是一次的交谈就可以解决问题。我这里所谓“互相了解”也只是一个开始。过了一个多星期,我们访问了尼斯、马赛、里昂以后回到巴黎,一个下午我们在贝热隆先生主持的凤凰书店里待了一个小时。气氛和在新安江饭店里差不多,好些年轻的中国人拿着书来找我们签字。我望着他们,他们孩子似的脸上露出微笑。他们的眼光是那么友好,那么单纯,他们好像是来向我们要求祝福。我起初一愣,接着我就明白了:我们刚从祖国来,马上就要回到她身边去,他们向我要求的是祖国母亲的祝福。
我还见到一位从国内出来的年轻人,他有一个法国妻子,说是几年后学业结束仍要回国。他对我女儿说:华侨同胞和法国朋友在一些会上向我提问题十分客气,有些尖锐的问题都没有提出来。这个我知道,不过我并不害怕,既然参加考试,就不怕遇到难题。我不擅长辞令,又缺乏随机应变的才能。我惟一的武器是“讲老实话”,知道什么讲什么。我们的祖国并不是人间乐园,但是每个中国人都有责任把它建设成为人间乐园。对那位从中国出来的大学生,我很想作这样的回答:“你袖手旁观?难道你就没有责任?”还有人无中生有地在文章里编造我的谈话,给自己乔装打扮,这只能说明他的处境困难,他也在变。他大概已经明白了这样一个真理:人无论如何甩不掉自己的祖国。
最后,我应当感谢《家》的法译者李治华先生。四月二十五日早晨我在戴高乐机场第一次看见他,五月十三日上午他在同一个机场跟我握手告别,在我们访问的两个多星期中,除了在马赛和里昂的两天外,他几乎天天和我在一起,自愿地担任繁难的口译工作。要是没有他的帮忙,我一定会遇到很多困难。他为我花费了不少的时间和精力,我没有讲一句感谢的话。我知道这只是出于他对祖国母亲爱慕的感情。他远离祖国三十多年,已经在海外成家立业,他在大学教书,刚刚完成了《红楼梦》的法文全译本,这部小说明年出版,将在法国读书界产生影响。但是同他在一起活动的十几天中间,我始终感觉到有一位老母亲的形象牵系着他的心,每一个游子念念不忘的就是慈母的健康,他也不是例外……
我的工作室里相当热,夜间十一点我坐在写字桌前还在流汗。这里比巴黎的旅馆里静,我仿佛听见夜在窗外不停地跑过去。我的生命中两个月又过去了。我没有给那些人中间任何一个写过一封信,可是我并没有忘记他们。我每想到祖国人民在困难中怎样挺胸前进的时候,我的脑子里就浮现出散居在世界各地的中国人。一滴一滴的水流入海洋才不会干涸。母亲的召唤永远牵引游子的心。还需要我讲什么呢?还需要我写什么呢?难道你们没有听见母亲的慈祥的呼唤声音?我已经把你们的心带到了她的身边。
7月22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七九年八月五日香港《大公报·大公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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