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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良回到省城的第二天,就向单位请了一周事假,随后便带了简单的行装和自己的全部六百多元积蓄,启程上路。
他选择的第一个方向,是鉴河大埠安坪市,安坪市建有鉴河流域最大的货运码头,是过往船只最为集中的一个埠口。选择安坪的另一个理由,是因为李臣关于那艘“强龙”号驳船的消息,就是从那里来的。
李臣是和父亲一起到他们准备盘下的那家饭馆谈价格时,听到邻桌两个来自安坪的货主谈到权虎的。那两个货主在抱怨权虎这两年生意越做越败,船破了也舍不得花钱修修。那两个押船的货主关于权虎的交谈仅此三言两语,李臣唯一记住的最有价值的线索就是那条货船的名字。
保良在出发前曾经打过一个电话给金探长的,金探长的手机不在服务区,他又打了一个电话给夏萱,在听到夏萱的声音后他又把电话挂断了。他忽然改变了主意,他不知道一旦公安通过他的举报抓住了权虎,他的姐姐会不会像当年对父亲那样,连他也恨。
他决定自己前往安坪,自己找到“强龙”,如果真能找到姐姐,他会悄悄告诉她权三枪杀人的事情。他不相信姐姐已经知道这件事情,他在直觉上也不相信姐夫参与了这个事情。
找到权三枪在此时似乎已不是保良的主要渴望,他更渴望的其实是见到他的姐姐,尤其是在失去母亲又失去父亲之后,尤其是在与张楠事实上分手之后。
保良在安坪呆了三天,天天到码头附近察看过往的货船。他也混在下船吃饭灌水的船工中间,打听“强龙”号驳船的来影去踪。在那些衣着肮脏言语粗鄙的船工之间,有不少人知道“强龙”这个名字。那是一条大船,能装下几十吨货的,可惜有点旧了,说不定已经停航大修。
保良本来是一直坚信“强龙”并没停航的,因为十几天前李臣还见过那条船的两个货主。但是在安坪呆到第四天他还是根据一个船老大的建议,乘长途汽车去了安坪下游的拱源。拱源有一个很大的修船厂,那里可以同时停泊十条以上待修的大船。
拱源也有一个码头,保良在修船厂没有找到“强龙”,也没探得“强龙”在此维修的记录。他就在拱源的码头上又“逛”了一天,发现在这里停泊的货船少得可怜。他根据在码头上听来的指点,又转移到再下游的另一个埠岸。那里虽然只是一个无名小镇,但从鉴河的整个航程来看,有很多船只会在那里停船过夜。
小镇名叫沽塘,保良从小长在鉴河岸边,却从未听说过鉴河流域还有沽塘这个地方,更没想到这个并不知名的弹丸之地,居然会是水上驳运的一个重要驿站。
保良在沽塘下车时天色已晚,但他还是一路步行,走到河边码头附近的一家旅店投宿。和他估计的一样,这家旅店每天的主要客源,就是那些一整天都在水上漂泊的船工。保良花十元钱住进了一间挤着十多张床位的客房里,房子又小又臭,船工们都还没睡,几个人挤在一张床上赌着纸牌,几个人坐在各自的床上神聊闲侃。还有一个喝醉酒的,和衣躺倒呼呼大睡。保良进屋时引来了不少审视的目光,从他的衣着和形象上看,显然不是同道中人。
自然,就有人主动搭讪:小伙子干什么的,不是跑船的吧?保良说不是,是出来打工的,路过这儿住一宿,想看看明天有没有船能搭他到泽州去。马上有人指着那个喝醉烂睡的汉子说:他就是去泽州的,你明天可以让他搭你走。保良随口说,搭到泽州要多少钱呀?众人说:你在船上帮忙干点活,他一高兴,说不定不收你钱还管你饭呢。保良说:真的?
保良想,如果在沽塘还是找不到“强龙”号,他就搭船到泽州去。泽州是鉴河尽头的船驳总站,如果在那里再找不到“强龙”号,他就必须从那儿乘火车直接赶回省城,因为他请的事假加上两个双休日,一共九天,已将期满。
早上,很早很早,船工们就乱哄哄地起床洗漱,昨夜醉倒的那家伙也睡眼惺忪满脸浮肿地爬了起来。一起在厕所尿尿的时候,一个同屋的瘦子向他介绍保良:嘿,虎子,这小孩要去泽州,你不是也去吗,他说想搭你船呢。那个叫虎子的家伙斜眼看保良,一直看到一泡长尿撒完,说:给多少钱啊?瘦子说:给什么钱呀,让他帮你干点活儿不就顶了。虎子又看保良,保良心里挺讨厌他,也不知他尿出去的是不是都是昨天喝的啤酒,那味道骚得让保良直蹿头皮。
洗漱完了,船工们先先后后,络绎走出旅店,在路边买了些早点,边吃边往码头走去。清晨的码头浓雾聚集,泊在岸边的船舶虚虚渺渺,若隐若现。
保良见虎子买了不少大饼和咸蛋,拎着往码头上走,便问瘦子干吗也买那么多吃的。瘦子说船上还有人呢。保良就紧跟几步,追上去要接虎子手上的那包大饼,他说大哥我帮您拎着。虎子便把大饼给了保良,保良看一眼瘦子,瘦子会意地冲他点头一笑,那意思是这张免费船票他算拿到手了。
走到码头,大家各上各船。保良跟了虎子,经踏板跳上甲板。虎子把大饼鸭蛋交给昨天留在船上过夜的几个船工,又吆吆喝喝地交待着开船的事情。转脸看见保良正往不远处瘦子的船上瞭望,便问:“嘿,你到底怎么着,想跟着走就帮忙收缆去,别袖着手当大爷,在这儿没人伺候你,在这儿你是孙子!”
保良就像没有听见虎子的呵斥,他的目光还在瘦子的方向凝结,虽然瘦子也像这边的虎子一样,上了船便开始吆三喝四,但保良的视线并不在瘦子的身上,而是聚焦于瘦子的船头,那方方正正的船头上写着两个白色的大字,那两个大字是那么灼目刺眼。
——强龙!
保良在这条“强龙”号货船上,当上了一名船工。
此前虎子的船已经收了跳板,但拦不住保良像勇士跳崖一样纵身一跃,并在“强龙”号刚刚离岸的刹那,像做跳远运动似的飞上了甲板。瘦子说干吗干吗你不是要去泽州吗,我这船是去坝城的。保良说大叔你收我当个小工吧,我什么都能干,您试我两天行不行,不行您随时让我下船。瘦子说你不去泽州啦?保良说不去了,我看您人最好最慈善,我去哪儿反正都是打工,我就在您这儿打工得了。瘦子说,搭船行,打工不行,我船上人手够了。保良说:您就试我两天,给多少钱您定,不给钱管我顿饭,我也都听您的。
瘦子看了保良半天,半天才说:你小伙子有模有样的干什么不行,怎么非要干船上这种又脏又累的苦活儿。你不是大学生跑我这体验生活来了吧,然后回去写文章骂我?
“强龙”号顺着鉴河主流行走了半日,中午,离开主航道转向支脉,向坝城的方向继续航行。
在支脉航行的船只很少,河水也不像主流那样浑浊。每天都有无数拉货的船舶在鉴河主流来往穿梭,在河水中倾入无数垃圾、粪便、生活污水和机器废油。人的生存在这条河流当中,远远压倒对环境的保护,人人都在咒骂河水越来越脏,人人也都知道这条河还会更脏更臭。
“强龙”号是条吃水很深的大船,在狭窄的支流行走,就像是一辆大卡车进入了巷弄。两岸的行人房屋,有时近得可与船上的人彼此说话抛物,最窄处要想跳船上岸,甚至可以不用跳板,只需飞身一跃,即可离舷。
连瘦子在内,这艘“强龙”号驳船,原有四位船工,一个轮机工,一个舵工,还有一个在甲板上干活儿的小工。瘦子姓侯,是船老大。保良来了,什么活儿都干,听瘦子指挥,让小工带着,先擦洗甲板,后烧火做饭。酱油没了那小工就飞身上岸,在岸上小店里买了回来,再追几步纵身上船,一切都如平地行走那样随心所欲,轻松简单。
这船上装的,全是大米,从鉴河上游的涪水起程,开往下游支脉的坝城。在船上干完大活儿以后,保良更多的任务,就是伺候瘦子和在船上实际排位老二的轮机工,给他们点烟沏茶盛饭捶背,饭间还陪了几杯老酒。瘦子的一双球鞋臭得隔岸熏狗,让保良用洗衣粉泡了一个钟头,才勉强洗刷干净。从瘦子口中保良知道,这条船归属千帆运输有限公司,而这个千帆运输有限公司刚刚成立不久,有三个股东,每人手上都有几条货船,共用一个公司执照,谁的船挣的钱谁分走,现挣现分,一般不往账上存的。这样既可以随时拿到现钱,又可以逃掉好多税款。李臣提供的消息果然不错,这条“强龙”号背后的老板,就是姓权。瘦子说到的这个权老板名叫权大成,保良估计,所谓权大成应该就是权虎。权是小姓,应该不至于巧合得如此难以置信。
下面的问题是,怎样才能见到这位真正的船主。按瘦子的说法,他们这位老板一向很少露面。每月过来收钱的,是一个名叫冯伍的帮手。据说权老板还有不少其他生意,这两年都做得光赔不赚,所以船破了也没钱修修,他那几条船一年来都是带病运行,哪一天要出毛病全得趴窝。
除了抱怨老板经营的短期行为,瘦子酒后更多的是向保良大肆吹嘘,说他家老板有个兄弟是黑社会老大,鉴河上好些拉货的船都靠他护着。在水上走的人没有陆上的后台是走不顺的,没有后台沿岸的毛贼都敢上来抢你,更不用说对付那些关关卡卡收税收费的干部们了。没有后台还要做水上生意的,那就只有等着某天彻底翻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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