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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俩在德·维奥内夫人的客厅中坐了还不到十分钟,时间就已经快到五点半了。查德看了看表,随后又瞧了瞧女主人,并殷勤快活地说道:“我还有个约会。我知道你不会抱怨我把他留在你这里。你会觉得他挺有趣。至于说他,”他又对斯特瑞塞说,“如果仍感到有些紧张不安,我敢向你担保,她一点也不危险。”
他离开了,任随他们去对付眼前的处境,不管这保证使得他俩感到尴尬还是不尴尬。
斯特瑞塞在开始时不能断定德·维奥内夫人是否已摆脱窘境。使他感到惊奇的是,他自己已摆脱窘境,但是此时他已认为自己脸皮挺厚。他的女主人住在位于伯利西路的一座老房子的二楼上,两位客人得走过一个古老而清洁的院子才能到达那儿。院子宽敞向阳,我们的朋友充分地感到这房子的私密性,间或宁静,他那永不安宁的感官判定这房子具有昔日高尚而简朴的建筑风格。他一直在寻求古老的巴黎,那有时强烈地感受到的,有时又怀着怅惘的心情怀念的巴黎就在这里。它体现在那长年擦得发亮的打蜡的宽大楼梯中,体现在灰白色的客厅的精致的嵌花板壁中,体现在那些圆形浮雕、装饰线条、镜子和大片的空壁之中。他第一眼看见她时是在一大堆物品之中,这些东西虽然数量众多,但格调不低,而且都是些传家之宝。女主人与查德大谈其他人的事,根本没有谈到他,那些人他压根儿不认识,而他们说话的口吻却仿佛他认识他们似的。他把眼睛转向其他方向,这才看清楚了整个房间的背景,那些第一帝国时期的光荣与富贵,拿破仑时代的光辉,以及变得有点黯淡的伟大的传奇故事。这些东西依然附在那些执政官的座椅上,体现在具有神话色彩的铜饰物和斯芬克斯的头像上,体现在褪色的带条纹的缎面上。
他猜想这座房子在拿破仑时代之前就已经存在了,在这里多少可以听到昔日巴黎的回声。法国大革命之后的年代,那个在他模糊的印象中属于夏多布里昂、斯泰尔夫人以及青年拉马丁的时代,也留下了痕迹。它体现在那些竖琴、水壶和火炬上,也体现在形形色色的小摆设、装饰品和纪念品上。在他的记忆之中,他还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透过铜镜的珍品橱的玻璃门,审视那些与其他东西杂乱地放在一起的纪念品,那些私人收藏的十分雅致的纪念品,诸如古老的小肖像画、奖章、图画、书籍(那是些书脊上烫着金字,有着皮封面的粉红色和绿色的书)等等。他那温柔的目光注视它们。这些东西使德·维奥内夫人的屋子既不同于戈斯特利小姐那类似陈列便宜货的小小博物馆的家,也与查德那温馨的住宅大异其趣。他看得出来,这屋子里的东西是多年积累的结果,尽管这些收藏品的数目有时会减少。它们有别于那些按照当代人的趣味、方式或出于当代人的好奇心而搜集的物品。查德与戈斯特利小姐四方搜求、购买,买到之后又筛选、比较、交换。而他面前这位女主人却在遗传的影响下(他确信这是来自她父系的遗传),采取了一种漂亮的被动的手法,即是说只是接受并静静地收下。她有时候并非如此安静,那是因为她被别人的困境深深打动了,因而会不露声色地做一些善事。有时出于需要,她和她的先人可能会卖掉一些东西,但斯特瑞塞认为他们不会卖掉东西,去买所谓“更好的”新东西。他们不可能区别不出好东西和坏东西。他只可能想象出(他的想象不明晰而且混乱)他们由于生活所迫,或出于道义的原因而不得不做出牺牲的情景,例如在移居异国或放逐他乡时。看来这一切此时并不存在,因为她的生活显得十分高雅而舒适,而且还看得出来她有若干别出心裁的爱好。他估计这些强烈的偏嗜与她那力求脱俗和标新立异的气质有关。这一切造成的效果他无法当场用语言来形容,他只是觉得可以把这称为高雅的风韵,尽管其中夹杂着一丝孤芳自赏的味道,然而仍不失为一种独具个人特色、仪态万千的风韵。这高雅的风韵是一堵奇异的墙,他在冒险的途中撞到了上面,碰破了鼻子。他此刻十分清楚,这情调充塞着所有的通道,当他穿过院子时,它在他头上盘旋,当他登上楼梯时,它悬挂在楼梯桩上;在古老的门铃的响声中也可以听见它。在这里人们尽量节约电力,查德在门口拉动的是很旧却很干净的绳子。总而言之,它使他感受到了一种特殊的氛围,一种令人神清气爽的氛围。一刻钟之后,他敢断定玻璃匣子中放的是古时候将校们的宝剑和肩章,是曾经挂在早已停止跳动的胸前的勋章和绶带;是赐给大臣和使节们的鼻烟壶,以及有作者亲笔签名现已成为经典著作的作品。他最基本的感觉是她一点儿也不像其他的女人,这是非常罕见的。他从昨天起就产生了这种感觉,经过回想之后,这感觉就变得更加强烈,尤其是在早晨与查德谈话之后。这儿的一切都显得别具一格,尤其是这座古老的房子和那些古雅的东西。他的椅子旁有一张小桌子,上面放着两三本书,但是它们并没有那种柠檬黄的封面。从抵达巴黎的那天起,他的目光就在这种封面上流连,两周之后他已完全醉心于有这种装帧的书籍。客厅的另一边也放着一张桌子,他看见上面有一本大名鼎鼎的《双友评论》,他很熟悉这杂志的外观。尽管它在纽瑟姆夫人的客厅中挺招人眼目,然而在此地却算不上时髦的标志。他马上就估计到这是查德亲手安排的结果,后来事实证明他的估计没错。查德出于个人利益的考虑,利用他的“影响力”,叫人把她的裁纸刀夹在《评论》中,倘若纽瑟姆夫人知道了这一情况,她会作何感想?不管怎样,这种受了影响的安排,其作用还不仅仅如此。
她坐在炉火旁,坐在一张有坐垫和花边的小椅子上。那椅子是室中极稀少的现代东西之一。她背靠着椅子,握着的双手放在膝上,全身纹丝不动,唯有那张阅世甚深但依然显得年轻的脸呈现出细微而迅速的变化。在颇具传统风格的低矮的大理石壁炉架下,炉火逐渐变成银灰色的灰烬。远处一扇窗户开着,透过它可以窥见户外那温暖和宁馨的天气,间或还可以听见庭院中传来模糊的声响,那是对面马车棚中的马儿们在踢蹄,这声音听起来亲切愉快,使人恍如置身乡间。坐在斯特瑞塞面前的德·维奥内夫人一点也没有改变其姿势。“我想你并没有把你正在做的事当成一回事,”她说,“尽管如此,我还是要煞有介事地对待你,处理这件事。”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斯特瑞塞马上回答道,“你没有把它当成一回事?你应该清楚,不管你怎样对待我,结果都完全一样。”
“得啦,”她说,看来她很勇敢而且理性地面对这一威胁,“唯一重要的是你能和我友好相处。”
“嗨,可惜我不会!”他立即回答道。
这使她再次闭口,但她振作起来,尽量高兴地说下去:“你能否同意和我暂时保持良好关系,就当你做得到这一点?”
他看得出来她已决定委曲求全,同时他产生了一种不同寻常的感觉,仿佛她站在低处,正抬起那双美的眼睛恳求地望着他,他觉得他本人好像站在窗边,而她则站在街上。他让她在那儿站了一会儿,感到没有什么可说的。一瞬间,他觉得十分悲哀,好像有一股冷风扑面而来。“我所能做的,”末了他说,“只是听你讲,就像我对查德保证过的那样,是不是?”
“唉,”她迅速回答道,“可是我想问你的,并不是纽瑟姆先生心中所想的那些。”他看得出来,此时的她好像敢于冒任何风险。“这是我的想法,而且完全不同。”
事实上斯特瑞塞听了这话后颇感不安,但同时也感到十分兴奋,因为他的猜想得到了证实。“嗯,”他挺客气地说,“我刚才也在想你有你自己的想法。”
她仿佛仍然在仰望着他,不过已变得沉静得多。“我也知道你这样想,这样我就更有把握了。由此可见,”她接着说,“我们俩能相处得很好。”
“哦,可是我觉得我根本不可能答应你的请求。我对此不了解,我怎么能答应呢?”
“你完全没有必要了解。你只要记住就行了。只要你觉得我相信你就成,而这算不了什么大不了的事。”她莞尔一笑,“这只是一般的礼貌而已。”
斯特瑞塞长时间没有说话,他俩又面对面地坐着,彼此都感到有几分尴尬,情况正如同那位可怜的太太向他表白真心之前那样。斯特瑞塞此刻觉得她挺可怜,显然她遇到了麻烦,她乞求他的帮助只能表明这麻烦还不小。可是他爱莫能助,因为这不是他的错。他什么事也没有做,然而她只用了举手之劳,便使他们的相遇变成了一种关系。严格说来,促成这种关系的因素不仅包括内因,还包括外因。所谓外因就是围绕他们的那种气氛,那宽敞、清凉而雅致的房间,室外的一切以及院子中传来的声响,第一帝国时代的家具,珍品橱中的纪念品,以及其他远离现实的东西;近在身边的东西则包括她膝上那双紧紧握住的手,以及她定睛注视时脸上那毫无矫饰的表情。“你在我身上寄托的希望当然比你表达的要大得多。”
“哦,我所表达的已经够多了!”她听后笑着说。
他发觉此时自己简直想对她说,她正如巴拉斯小姐形容的那样,实在是妙极了。然而他还是控制住自己,改口说道:“你应当告诉我,查德是怎样想的?”
“他的想法和所有男人的想法一样,也就是说,把一切责任都推给女人。”
“女人?”斯特瑞塞缓缓重复道。
“他喜欢的女人。而且他推卸责任的程度正好与他喜欢她的程度成正比。”
斯特瑞塞明白她的意思,然而他突然问道:“你喜欢查德到了什么样的程度?”
“我喜欢他到爱屋及乌的程度,包括你在内的他所有的朋友我都喜欢。”但她很快就转移话题,“我一直如履薄冰,仿佛我们的成败完全取决于你对我的看法,”她又继续巧妙地说道,“我甚至现在还在鼓足勇气希望你不至于认为我是一个令人受不了的女人。”
“不管怎样,”他随即说道,“我对你的印象显然不是如此。”
她对此表示同意。“嗯,既然你并未否定你将像我所请求的那样,稍微关照一下我……”
“你就准备下结论了?真是好极了。可是我并不了解他们,”斯特瑞塞接着说,“我觉得你的要求远远超过了你的需要。我将要做的对你来说到底可能有多少坏处?而对我自己来说又到底会有什么好处?我能够使用的手段已经用尽了。你的恳求实在是来得太迟了。我已经做了我可能做的事,该说的话我都说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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