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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潇极力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很难。“你为什么一个人离开大家?”
“为什么?因为我从来都是一个人!跟他们在一起太没劲,就游那么几米远,我腻歪得慌,我怎么了?”
她又让人去找廖若。廖若出现了,像刚刚睡醒的样子,打了个哈欠,脸色很黄。他一见肖潇就说:“老师,我头疼……”
至此为止,肖潇更多地怀疑起公司那些人。因为这件事,她认为再也不能等了,决心第二天一早就离开这儿——如果公司不派船,他们就设法搭渔船分批撤离。这之前公司说苏老总会来岛上,届时还会来看望夏令营的老师和同学。但肖潇决定不再耽搁了。
这一天晚上她和小岷一个帐篷宿下。小岷不停地打颤,她就拍打她、安慰她。这一夜她们几乎没睡。
……
林泉
1
从海边回来,廖若的情绪仍然时好时坏。廖萦卫夫妇的心情坏到了极点,再无心做任何事情。同事们来看望,他们也只会唉声叹气。肖潇把越来越多的时间用来陪妍子。有一次她去屋里谈了很久,出来时小声对我说:现在他们已经有些灰心了,不知道怎样才能救他们的孩子……
我知道那是怎样的一种心情。但我不知道该怎样做、又能为他们做些什么。
肖潇说:“廖若和骆明唐小岷以前都是我这个班里的学生。我一直相信他们都是最好的孩子。可是不知为什么,在骆明出事前廖若就常常躲着我,有点反常……我不知该不该把前后联系起来考虑,我没有说……如果廖若真的精神失常了,这两口子就太可怜了……”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鹿眼(32)
我当然明白事情的后果,我说:“可是……”我想说关于孩子的一切主意最终还是要家长来拿,只可惜他们过于谨慎了。
肖潇叹息:“他们要能再顽强一点就好了。他们甚至打不起精神。我跟他们谈了好多,他们只是应付我。做父母的一旦对孩子失去了希望,那是最糟的了。不过他们非常信赖我们……”
然而这是多么沉重的信赖!虽然我将尽力为他们去做点什么,可是我知道自己并不比廖萦卫夫妇顽强多少。我朦朦胧胧觉得自己和他们都是一样的人——就像同一个家族的人。我们这个家族啊,既脆弱又倔犟,更多的时候是不幸……
肖潇因为要回学校上课,就提前走了。看着她的背影,我不知该做点什么才好。真想和她多谈一会儿——很久了,我觉得心里的好多话只有跟她才能谈,每一次谈话之后,我阴郁的心情都会变得舒展一点,而且会长时间愉快,不再沮丧……
可能要急于下一个决心吧,这天下午廖萦卫终于约我到林泉去一次。“我们先去看看吧,如果有可能的话……”
面对着一个焦灼的父亲我能说什么?也许他早就该这样做了。
我对于林泉并不陌生,因为我的一个朋友以前曾在那里待了许久。也正因为如此,当我再次走向它的时候,心情有点格外沉重……
我们找到医生,廖萦卫简单地介绍了廖若的情况。医生则坚持要病人亲自到医院里来一次,说只有通过详细的检查,有些事情才能定下来。廖萦卫不停地摇头。他离开医生时小声对我说:“不不。除非是决定住院,要不就别让孩子到这个地方来,一次也不要来!”
我们想去病区里看看这儿的治疗情况,未被允许。后来我找到了一个熟悉的主治医师,这才被人领进去……正像人们所想象的那样,无论如何这里还是多少有点让人感到可怕、至少是别扭。一些病人这会儿正在空地上活动,那是一些轻度患者。看上去这里的条件倒也蛮好,有石凳,花木,林荫路。以前那个好友住在林泉时,我曾不止一次来过这儿。我每当看到他们痴呆的眼睛、尖利的目光,心里就要发怵。我患病的朋友是一位著名的酿酒师,那时他一天到晚最想干的一件事,就是设法从这里逃出……
前边不远有一个络腮胡子坐在石凳上——他穿着病号服,从石凳这一边很费力地挪蹭到那一边,两眼缓缓地转过来,无比温柔地看着我和廖萦卫。这样看了一会儿,他伸手拍一拍石凳。
我们有些小心地坐下了。
“噢开。”他说。
廖萦卫看了我一眼,对在我耳朵上咕哝了几句。我没有听清。
我仔细看了看,发现这个病人的眼睛非常好看,只可惜那种光泽有点儿不对劲。它像毛玻璃的泛光,而不像正常人的眼睛那样真切和深邃。奇怪的是如果离远一些看,这目光倒显得十分温柔。
他盯住我们看了一会儿,也许终于明白我们是两个生人,是这里的局外人,于是突然就冷漠起来——但也只有一会儿他又重新高兴起来,哈哈大笑,两手合在一块儿,像祷告似的字字清晰地说道:“很好,一切都很好。事物就是这样嘛。你如果懂得了辩证法,你也就懂得了一切、懂得随便的什么。一对粉嘟嘟的*……如果下雨天青蛙不叫然而你又是一个色盲……那就很好了。幸亏你们俩懂得辩证法。”
他说这些的时候把手掌翻过来又覆过去,认真对在眼上看。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鹿眼(33)
廖萦卫看着这一切,脸色有点发青,像害冷一样抖了一下,躲开一点。
病人磨擦了一下胡子:“我刚刚修过面,我自己能修——他们以为我会把脸割一道大口子。这是个错误,很严重的错误啊。其实我比他们更小心。我才不会随便下刀呢。割自己的脸?没门儿。我还不到对自己下刀的时候——那样我就算有了精神病。聪明人是不会朝自己下刀的,是吧?”
最后一句在问我们。我点点头。
“不过人太聪明了也就和精神病差不多,”他说着把手掌又翻动一下,“这就是辩证法!”他从石头上站起,做着正步走的样子,一边走一边大声宣讲,“我要组建世界上最大的一支仪仗队,刷刷刷在操场上走、走。所有人都要接受我的检阅——你看所有仪仗队员都要踩着这样的步伐,打着鼓点:嘭嘭嘭、嘭嘭嘭。一律穿上白衣服,戴上高帽子,上面插一个羽毛——要他妈的真正的雄野鸡毛、天鹅毛!”
医生在一边做个手势,大概是让我们离开病人一点。病人说:“你们不要瞒着我谈话了,你们知道这是很不礼貌的。当然啦,你们随便谈谈吧,我也好随便些……那些狗娘养的在无名指上戴个孔雀蓝再不就是猫眼石戒指,你就不得不被活活日死然而……”
我依从医生的手势站起来,他却盯住我上前一步:“你懂哲学吗?”我有些慌,点了点头。“那很好,”他飞快地伸出手,使劲握住了我的手,“咱们才是一家。你知道吗?你知道内因外因和正反两个方面——它们互相转化以及……我就是被一种不好的哲学给害苦了,一天到晚闹肚子,这不,弄到最后不得不来住院。煎熬啊。总而言之是很坏的哲学,你就是用了黄连素都不行……”
我愣了一下——我在这一刻竟然忘记了他是一个精神病患者,认真地看着他。他接上说:“哲学这个东西也有老嫩之分。我们邻居,他动辄可以跟公家要车,我就不能。那天他要的一辆大头车起早走了,结果拉回来的哲学就嫩,刚长出两片小叶子的那种。等到我们慢腾腾去用牛车拉回来,我的天,哪里还有嫩的!我们只得拉回一些老掉牙的——没办法,只得拉回来煮。推到锅里煮上半天也煮不烂。老伴说凑合着吃吧,吃吧,反正都是哲学。结果到了半夜就闹肚子。这不,还是到医院里来了。”
他一边说一边将目光转向操场。那儿有人在医生带动下不断地伸手、挥臂,再往前迈步,十个手指一根一根活动。眼前的络腮胡子看着看着,也学着他们活动起来,越动越快。接着他的手开始抖动,全身都剧烈地抖动起来,医生不得不跑过来……
有一个胖胖的女病人站在一棵木槿树下,嘴里不停地咕哝着,但没有声音。她的手势做得很好很标准。我们本想从她身边绕过去,可她一眼看到了我们,朝我们频频招手。我们只得站下。
她大约三十多岁,不过已经有点发胖了。乍一看她特别安详,是一个温和的女性。她正用无比亲切的目光端详着我们。看了一会儿,她喉咙里突然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响动,两手在心脏部位抚摸着,然后紧紧按住了自己的乳房——她对我们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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