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丛林深密,足又走了一个时辰才走到尽头。瞧见了山下有屋居,青菀便抱着钵盂去化斋,让净虚树下散石上坐着歇息。她便盘腿而坐,合眼数数虎口间的蜜蜡珠子,念念经文,等着青菀回来,无有一切杂念。
青菀去几间屋居旁敲门,家家问下来,“施主,能给些吃的么?”
佛门里说得好听这叫化缘,搁俗世里那便是乞丐要饭的。只是一身缁衣,单掌搁于身前,并脸上寡淡的神色,将这行为赋予了别的色彩罢了。但凡出家人要上门的,人多少都会给些。都指着佛祖菩萨庇佑,自然对他们也心存敬畏。
青菀化好斋饭,又问尾家那正蹲在门沿儿下吃饭的汉子,“施主可知道,到京城是怎么个走法?”
那汉子扒拉两口饭,掀眼皮瞧她一眼,“京城在北面,按着一气走就是了。你问我,我也没去过。一辈子山林长大的,知道京城什么玩意?”
京城地距遥远,问不出也便罢了,却总要问个能晚上留宿的地方。青菀一手托着钵盂,一手立掌在身前,朝他俯了俯身子,又问:“那再问施主,这往北了走,可有休憩之所?”
汉子把碗里最后一点吃食倒进嘴里,“往北再有二三十里地,有个松下镇,那里都是人家。小师父赶着些过去,天黑前能到。”
打听罢了路途,青菀自谢过他,抱着钵盂回来找净虚。将吃食分与她一些,便在她旁边的石头上坐下,只顾吃自己的。净虚进食极慢,往常吃的也都很少,她是知道的。因自个儿也不需大着口刨食,怕她吃过自己还没吃过,便不得吃了。
便是寻常的食速,吃的也是净虚的两倍,然还是比她先吃过。青菀把钵盂往怀里抱,抬眼望向半空的太阳。眼见着就要到夏季,入了平陆,将会很热吧。她算不得是称职的佛家人,心里的杂念多,想得多。譬如会厌恶夏季很热,蚊虫多,虽嘴上不说。又譬如,她觉得日日吃斋这种事并不美妙。许多事,眼瞧见了心里就有一番品评。而佛家人要思考的功德、前生、来世、因果、轮回,她又都不去想。
除了鸡毛蒜皮小事,她想什么呢,想人活一辈子,活完就罢了。前生来世,她是不大信的。因一清以前常训斥她,多说她没慧根,一辈子也难入佛门。修行不得善果不说,下辈子怕也难投好胎。偏又仍四处游走带着她,希望能感化她,多么执拗犟驴一样的师父啊……
等净虚吃过,青菀吸吸鼻子,便收回了心思。她把净虚的钵盂接过来,一道儿拿着找到溪水边给洗干净。余下是赶路,她与净虚说二三十里地外有个松下镇,她们得赶在天黑前到那里,借宿一宿。
净虚应了声,迈着步子沿碎石山道出山。路走一半,忽而与青菀说起话来。掰着手指头算,自从青菀跟了她,她也没主动跟青菀说过几句话。服侍上的不需她说,青菀做得极好。之于佛法修行,她不惜的跟青菀说。这会儿开口了,问的是,“你缘何没有剃度?”
青菀在她身边迈着步子,回她的话,“师父见我没有慧根,凡心未尽,便叫我带发修行。说等我通了心性,再与我剃度。哪知……”她却没等到。
净虚脚下步子轻快,补她的话不是难过一清死了,而是,“你确实也没有慧根。”
以前一清说她这种话的时候,多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而在净虚嘴里,便是赤裸裸的难入她法眼的意味。给净虚冠一个成语,便是目下无尘。她打心腹里觉得青菀愚笨,同样觉得许多人皆是世俗凡人,无有能入眼者,与她自己更是不能比拟,因常避着人,多自个儿修行。
青菀眼下对她的心性了如指掌,也应付得来,并不与她多费唇舌。这般赶了两个时辰的路,天色煞黑,才到了那汉子说的松下镇。
借宿的事还得青菀前头处理,商妥罢了请净虚一道儿过去。她们借宿的人家尚算富足,两进的院子,匀一间出来与她们住一晚并不麻烦。这也是净虚的要求,想住在宽敞干净些的地方。穷困人家,必是满足不了的。
晚饭是主家人送来的清粥馒头盐豆子,搁在青花白瓷碗里装着。吃罢了饭,青菀服侍净虚洗漱睡下,自个儿在她床下卷头小榻上卧眠。夜半有凉风,风扇偶或会动两下。青菀睡眠一向不深,听到房门轻微吱嘎一声,也就跳了下神经醒了。借着月光去看,见得一着暗色袍衣的人进了房间。
她从卷头榻上翻坐起来,沉声喝一句,“什么人?”
那人顿顿步子,却是没合门出去。继而动作很快,过来一把扯了青菀,搡了扔到门外,合上手中门扇就插上了门栓。青菀稳住身子伏身到门上,已经推不开了。里头却听到那男人淫笑,说什么,“小师父,瞧你闺中无趣,我来陪陪你。”
青菀大惊,心想这主家人无道,这是要奸净虚师父呢!她生咽了几口气,听到屋里乒乒乓乓,也不知是哪个去了屋里。虽她不甚喜欢净虚,但也不能瞧着她遭此横祸啊。如此这般,一辈子就毁了,佛法再是精通的,也没用了,因扯着嗓子叫喊起来,“来人哪!抓贼啦!”
喊声惊动了宅子里其他人,尽数披衣趿鞋过来。主家老爷敲门叫了那厮出来,那厮竟是老爷亲儿子。说是见着借宿女尼貌美,夜半难眠,一时起了淫念,才做下这糊涂事的。
好在净虚衣衫整合,并未遭他染指。心里却不愤,要主家老爷给个说法。那主家老爷却反咬一口,说:“你们夜眠不插门栓,显是故意勾引我儿,想要讹诈我家,什么居心?!出家之人,有亏德行!”说罢叫家奴赶人,半刻也不准多留。
净虚气得牙根打颤,怒喝,“荒唐!门栓是你们外头拨开,反来怪我们。如你们这般恶徒,此生必不得善终!自有恶人相磨,家破人亡的一日!”
说说诅咒的话也出来了,青菀早拿了两人包裹站在净虚旁边,再不能让她说下去。伸手拉上她的胳膊,往院门外拉拽。再不走,吵将起来,她们两个弱女子,能讨得什么好处?关门拿棍,封口打死也未可知。死了也没人给她们讨公道,白死罢了。
净虚叫她拉出数里地,心头仍还是不愤。没的主家人说道,便开始训斥青菀。言辞刻薄,句句诛心。青菀点头应和,说,“净虚师父教训得是。”才算平下了她的怒火。
连夜又赶起路来,把才刚之事往脑后抛。偏青菀起了别的心思,次日借着朝阳就细瞧起了净虚的脸。之前没那心思,没注意过。眼下瞧来,净虚确实是个美人。便是无发秃脑,眉目唇口也仍是好看。偏又有一身不染尘俗的气质,十分吸人目珠。
青菀看罢便收回了目光,不叫她瞧出端倪。此番思想,又是俗人之念,不能在她面前提说。
赶路还得继续,而路上便需得多考虑一些。譬如借宿,要借宿在唯有老弱的穷困人家。再遇上之前那般的淫徒,免不了再起纷争。对于住的地方,脏乱灰暗,净虚脸上不大欢喜,但也都无话忍下了。
她躺在主家床上问青菀,“你和你师父以前游历,便也如此?”
青菀在地褥上翻了身,回她的话,“有时连这也不如,草垛旁、山岩洞里睡一夜也是有的。师父说这是修行,吃苦行善施德,积功德,得善果。”
净虚没说话,往另侧翻过身去,自睡下了。
青菀借着清幽月光望着蛛网成团的屋顶,眨合几下眼睛。以前她和一清游历,也不是没有碰到过登徒子。那时她小,多有一清在前头顶着。用俗家的眼光,一清算不上美人儿,酸苦相,这样的是非招惹的便少。倒是她会招惹一些,都叫一清化解了。
要说青菀是不是美人,那必也是的。眉眼鼻唇较净虚还要好看许多,精致匀称。只是眼下她常自居仆人在净虚身边服侍,再被净虚目下无尘的心性强压,便显得不起眼。这其中又有多半是自己故意敛着性子装懦的缘故,叫人瞧着畏缩。
想完一清,青菀又想起家里。从小她家里姐妹就多,嫡出庶出的,在一处总少不了攀比较劲。她是家里庶出的,生得又最漂亮,受人排挤是常事。从小到大无有什么开心的事,唯一得可心田一暖的,便是想起容祁。容祁会叫她乳名婉婉,曾在她家后花园的老榆树下帮她理发鬓……
再是要想的,觉得胸口憋闷,便翻身驱了思绪。拉了单衣往肚子上盖盖,合眼而眠去了。
穷尽这一辈子,怕是再也见不着容祁了,她也不想再见着。尘封往事,便让盒盖上的尘土越覆越重,永不开启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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